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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1月2日,甲东
11月2日的甲东海边行,可谓这次聚会的神来之笔——让梦延长!
1日晚餐中,议及明天大家如何各自打道回府,E突然说:“明天去甲子吧,我开车送你们去。”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我却没有太大犹豫,在确认E人车两便之后,我就爽快拍板:“行。那就去吧。不去甲子,去甲东。”甲东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我整个童年和少年都在那个海岛度过,海边的木麻黄,给过我感悟和启迪。自1985年冬离开甲子前随地区文化处领导到麒麟山海边一游后,我再未踏足那一片海滩……
2日上午八点半,黄燕送阳暖来东陆大酒店和我们会合,就此别过。E载着我和彩色的梦、Y、阳暖,还有E一个表亲,一车六人向着三甲方向驰去。经过碣石地界,我们说:这是彩色的梦的家乡。经过博美,说:这是阳暖和黄燕工作过的地方……不由感慨,世界真小啊,转来转去都是故地!
我修改了计划,对E说,还是进甲子看看吧,不回家,只看看我待过的学校和宿舍。去甲子的为难之处在于,甲子是我的家乡,那里有我的父母以及众多亲戚,我二十多年未回家乡,如今若回来而不去看他们说不过去,而要是进了家门,又岂能只看一眼就走?时间不允许我们在甲子多待,也无法让他们理解我与如此几位同伴这毫无准备的即兴之行。但如此难得的机会和同伴,我又怎甘错过?!
进入甲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北了。为节省时间,E把车停在一个地方,大家雇了两部三轮车到我待过的学校,惮于甲子的治安条件,E和那表亲没下三轮车,即时返回看守车辆。
我和彩色的梦、阳暖、Y四人一道进了校门,看门的老人问一声:“做什么的?”我含糊答道:“来看看。”看门的虽然是老人,也已经不是我认识的了,我们径直走向攀天石。哦,这中有裂缝夹着大榕树的巨石,因旁边修建了其它建筑而稍减奇伟了,但风骨犹存。当年,我和彩色的梦曾在这里合影。我来不及对阳暖细说此中典故,忙着叫彩色的梦拍照。谁知,彩色的梦拿出相机来,却发现这相机根本无法用!彩色的梦这次聚会没带相机,这部相机是E从家里拿来的,出发前怕电量不够,让单位的同事帮忙调弄了一下,没想到临到派上用场时却出了状况。无奈,我们转向我那住了六年的小屋。
是了,那狭长的小巷,从学校这边的围墙伸过来的凤凰树。虽然小巷两边的围墙小门已经封闭,围墙里房子的门窗也都封堵起来了,但还有痕迹可辩。我隔着低矮的围墙指着里边的房子说,那第二间就是我当年的宿舍。再绕到后墙,看到了齐到窗棂格的那片空地(如今已经建起了房子),我说,当年,那些小孩就经常从这窗口往屋里扔脏东西。阳暖说:“这间小屋,当年发生过许多故事。”
是的,这间潮湿阴暗的小屋,消度了我六年青春,出过《野草荆棘》,出过《萤光》,出过《春夏交接的时节》。值此秋冬交接之际,《春夏交接的时节》的生活原型、作者和评论者并肩站立于小屋窗外,这是一幅多么奇特的风景!
是啊,这间门窗封闭的小屋,储存着许多朋友的生命气息,贮藏着动人心弦的人生华彩。彩色的梦曾多次到访,夜以继日的倾谈,令我感受寒窗之外大千世界的绚丽多姿。阳暖曾在此阅人读信索文,在那飘飞的黄叶和病态的苍白中,提炼出宁折不弯的品性,炮制出一个走路有风的她,扬起头颅从海边走来。还有E,虽然E没有一起来看这小屋,但我相信他一定记得,他也曾三次到过这小屋,曾在这小屋里,郑重地向我发出过一个人生倡议,而我以我的偏执予以否决,那一场没有评委和听众的辩论啊,所有的论点、论据和论述,此刻仍言犹在耳……
没有慷慨激昂的抒情,没有长吁短叹的徘徊,我们将那门窗封堵痕迹标示出来的小屋收进心里,驱车朝甲东海边驶去。从车窗里望着一片片新旧错杂的房屋,我懊丧地说:“刚才怎么没想到,相机用不了,也可以手机拍照啊。没拍下‘故居’照片太可惜了!”大家都在感叹人脑的瞬间短路,E突然将车停在一处建筑面前,下车走进那里面去,不一会就拎着一个相机出来,交给彩色的梦。
说话间就过了甲东大桥,闻到海的气息了。我东张西望都找不到小时候住过的可湖村,就进了新乡村的地界,上了麒麟山,部队的牌子还在,实际上已经是麒麟山庄了。E说他知道麒麟山有一条公路直通海滩,车子开出来,拐来拐去却拐到了洋美村的那片海滩去。其实这正应了那句话——歪打正着。若论风景,当然是麒麟山下那海滩好,但接近洋美的这片海滩,却正是我少年时期出没的地方。
“七十年代初,政治乌云笼罩我家……于是,我这个五年级的小学生便放下书包,与邻居的农家小姑娘结成了伙伴,背起箩筐到木麻黄林里去……我生机勃勃而沉默的木麻黄林啊!虽说我与它只有两年的缘分,却是我整个少年时代印在我脑海里惟一有生命色彩的底片。在那里,我驱除了怯弱和蒙昧,获得了理想和自信,培养着独立不驯的倔强个性。记得每逢台风时,那些临时入伙的大婶总会指着折断的木麻黄告诫似地对我们说:树直易折!而我总会暗自续道:宁折不弯!是的,看见折树的次数愈多,我对木麻黄宁折不弯的品性印象愈深。以至于离别木麻黄林十余年来,每逢感受到困难和压力,我眼前就会闪出木麻黄挺直的躯干,就似乎听到那“嗬——嗬——”的吼声。”(《我的少年,在那海边的木麻黄林里》)
绿色的少年之页,红色的青年之页,褐色的中年之页,一一揭过,如今我从灰白色的老年之页走出来,重新走在这片海滩上。我低下了头,并非为了寻找什么捡拾什么。我向无影无踪的木麻黄林低头,向默默无言的海滩低头。然后,面对咆哮不息的大海,我抬起头来。
木麻黄林不见了,海滩还在。木麻黄是看得见的刚正,海滩是不起眼的坚忍。人们都用一盘散沙来形容缺乏向心力的群体,可是看看这经受海浪千撕万咬依然平坦的海滩,就该明白坚强是怎么炼成的。
是的,我就只是在海滩上这么走走,不想寻找什么。
我知道,我那些小伙伴不在这里。但我记得她们。我最要好的两个小伙伴,曾经一起到知青场看望我。我在甲子教书时,她俩也来过,可惜是分开来的,更令人扼腕的是,她俩的父兄为房屋地基,发生流血冲突成了仇家。其中一位还到惠州来探过我,并且要将小儿子送给我收养,以求让他改变命运……后来的这些变化,正是我为她们感到悲哀的。所幸的是,她们现在还好好活着,在甲子,在深圳,各自谋生过日子。
我还记得,我当年面对大海的誓愿。这么多年了,我没有放弃过努力,也没有忘记写作的初衷。我不能说自己有多成功。但是,我知道我不必冒虚汗,因为我既没有弯曲也没有腐烂,木麻黄还在我心里根深叶茂!
我并不呐喊,也不蹦跳。但我可以对着大海微笑,告诉它海客还健在,东进的船队也健在。是的,彼岸依然遥远。但是,海客并不孤单。
就这么看一看,走一走,我们就离开了,除了一些照片,什么也没带走。我很平静,很满足。
这一趟没有固定目标的甲东海边行,虽然我什么也没做,不找人不找物,不搞任何仪式,但是,这对我来说却是很重要的一个过程。这一圈走过,我心里少了许多遗憾,顿时变得瓷实了。
离开海边,我们前往癸潭。在癸潭吃午饭,送阳暖搭乘转道回揭阳的车。然后,我们回陆丰。E把我们送到陆丰车站,回单位去交车。彩色的梦为我和她自己买了车票,回惠州的五点出头才有车,她兑现诺言,买比我晚十分的深圳票。
离上车还有一个多钟头的时间,Y说:“得弄点茶来喝喝。”她走开一会,居然不知从哪拿来了热水瓶、茶壶、茶杯连带茶叶全副行头。这一手,真把我和彩色的梦都震住了。问她怎么弄来的,她问:“没什么,多跟人家说说好话,心诚则灵呗。”在候车室还有热腾腾的工夫茶喝,真爽!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五点,Y才告辞,回家忙她的那一堆家事。
因为惠州的车晚点,彩色的梦先于我离开陆丰。嘿,也许是老天妒忌我了,小小为难一下我。
由甲东回陆丰的路上开始,我恢复了沉默本性,不多说笑了。Y问我是不是累了,彩色的梦说:“她是把魂留在甲东那片海滩上了。”我笑笑,不曾置辩。
与其说我把魂留在了那片海滩上,不如说我是转向了内心。此刻,我一个人待在候车室里,开始了回思。
我想,这次甲东海边行完全是我的个人行为,与他们几位都不相干,但他们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慨然相陪,甚至都没问我去干什么。不问本身就是一种境界,是超脱。
彩色的梦不用说了,她是明说只要我需要就奉陪到底的,不管我要去哪里要去多久,她都会请假同行。其实连续几天的聚会、坐车,她已经很累了,腰肌劳损的毛病又出来了,在候车室坐着都难受,但她没有流露出丝毫厌倦。我相信,如果我要求她先陪我回惠州,然后再由惠州回深圳,她也没有二话。
Y本来是喜欢东家长西家短扯闲篇的,这两天在我面前却表现得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她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联络她,不问我这次来陆丰干什么,也不问黄燕、阳暖是什么人。她只是尽可能多地陪着我,一心想着作东请客。头天晚餐作不成东,在癸潭那顿午餐,她就说什么也不让别人买单了。我想,她一定是为了请这顿饭,才跟着我跑这一大圈的,临别还悄悄塞了一袋礼物给我。唉,叫我说什么好呢,相比之下,我是太少人情味了。
E也让我无语。他并非如我一般不擅言辞,但这两天却表现得比我还像石头,粗糙、实在。其实,他何尝不浪漫?所有人都认为他与文学不沾边的,他却不动声色地在惠州文学论坛上注册一个ID,发帖、捐款,就是不暴露真相,直到这次见面才不得不招供。看了《归园》,作笔记写旁批不说,还不声不响地也写起知青生活来。就拿这甲东海边行来说吧,他一定是从《归园》中看出,我很想到以前生活过的地方走走,他这是帮我了却心愿呢,整个过程中却扮演一个专职司机的角色。他本来是有理由对我心怀芥蒂的,却不计恩怨,不论得失,只默默地付出,这朴实无华的情怀,是何等珍贵!
阳暖,二十多年前到甲子探访过我,为我耗费心血写了那么一篇评论,却被我忘到爪哇国去了。隔了这么多年,我才找到他道谢。他全当没事一样,一如既往地关注我的写作,支持论坛。这次聚会,两个夜晚的坐谈,阳暖都记得我太晚睡觉会通宵失眠的毛病,一到十点半就提议结束谈话让我休息。看到黄燕的花园亭子,喊叫:“李勤,看——归园!”在甲子,在甲东,对着景物时时提起相应的人物事件……如此把一个人的文字读进心里去,写作者又怎一个感动了得!
黄燕,出于阳暖和南木和我的三重情面,他来惠州参加聚会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身为房地产开发商,却整整两天放下公司商务,管吃管住之外,还得当司机当茶博士,还能坦诚相见,言谈率真。黄燕说开发商包括他自己都是黑心的坏透的该下地狱的,说他自己不止两面……我想,如果有钱人都像黄燕这样“坏”,那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看人了。
南木,在那么糟糕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中,还强撑着参加聚会参加夜谈……
我想到聚会中的一帮朋友,还有未参加聚会的,朋友A——Z,一个个温润的面容在脑海里闪出,团团圈起一个大圆。此时此刻,我能不说自己是幸运的人么?
有一些光
在黑暗深处
有一条路
在混乱里头
有一扇门
在绝境之外
三天聚会,我却写了一个星期都没写完。
以上拉拉杂杂也有万余字了,却觉得还有许多没写到。但是,没有办法,我笔下已无词。归根到底一句话,感谢大家,感谢参加与未参加的朋友。
——你可以不来,但不可以不在。
2010年11月7日—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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