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税案风云》系列之一）

叶韧

原创官场长篇小说，即将出版
第一章 神秘举报
新官上任的秦昊接到亿元骗税案的举报信，为了探清情况，他组织了“四小票”专项检查，不料，税务干部却被不法企业殴打入院……
1
秋日，夕阳透过新办公楼落地窗，静静地屈匐在地板上。
秦昊坐在崭新的大班台后，放下手中厚厚的资料，揉了揉双眼，把疲倦的躯体深深地埋进了靠椅中。
室内很静，走廊上也没有一点声息。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壁钟，这才想起，原来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桌子上整齐地放着一小叠报刊，这是刚才办公室副主任文小芹送过来的。他随手拿起翻了翻，夹在报纸之间的一个牛皮信封掉了出来，信封上写着：“朔阳市国税局副局长秦昊收”。
秦昊纳闷，自己刚到朔阳上任，哪来的信函？
他撕开封口，从中抽出一张簿纸，短短的几行字令他心头为之一震：“……朔阳市工业园不少企业假出口、虚开增值税发票骗取国家退税，涉及数额惊人，其中嘉豪集团骗取出口退税3.2亿……”信的末尾还加了一句神秘兮兮的话：“请勿将此信转给第二个人看，包括您的上司！”
秦昊下午通过阅读文件资料已经知晓：市工业园是市政府“筑巢引凤”的政绩工程，嘉豪集团是市里重点扶持的民营企业，如果这两者都存在重大涉税违法情况，那么国税局将难辞其咎！
可信是谁写的呢？他拿着这封匿名信琢磨了半天，没能找到一点头绪，只好把信塞进文件包里，下班。
朔阳市国税局坐落在新兴的城区，在他上任前，局里已经在生活气息浓厚的老城区给他安排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秦昊开着刚配给他的“雅阁”小轿车穿梭在夜色里，思绪飘回了省城……
来朔阳之前，秦昊一直在省国税局工作，从中南财经大学毕业后，他就没离开过省局机关，原以为就要这么朝九晚五忙忙碌碌地过一辈子，不料，半个月前，省局要选派年轻干部到基础锻炼，公示栏里他的名字后面多了一行字：拟任朔阳市国税局副局长！
见到“朔阳”两个字，秦昊不知是惊还是喜，感情很复杂，心头的滋味难以言喻。
十几年前，朔阳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甚至可心说是刻骨铭心，可是随着一段大学恋情的夭折，他把这个地名跟一个叫“绮晴”的女孩名字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成为一段不忍触摸的伤痛记忆。十几年过去了，他成家立业了，也逐渐把那段与朔阳有关的恋情淡忘了，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和“朔阳”两个字再有任何瓜葛，殊不知天意弄人，现在却要到朔阳去任职！
在秦昊的印象中，十几年前的朔阳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交通不便，信息辟塞，经济落后。而如今，朔阳已经变成省里经济新兴的城市，特别是在发展外向型出口加工产业方面成绩突出，其中服装皮革出口成为朔阳人引以为傲的“名片”。秦昊从事的是与经济发展息息相关的税收工作，所以尽管他极不愿意去触碰“朔阳”两个字，可在案头的税收收入报表、征收管理工作情况等文字材料不可避免地出现这座新兴城市的字眼。
那天，秦昊到省国税稽查局龚湘宏处长家里作客，龚湘宏是秦昊的师兄，也是他多年的挚友，在龚处长家里恰巧遇到他的一位来自朔阳的亲戚梁老爷子。
梁老爷子听说他要到朔阳工作，摇头叹息：“小秦，朔阳这摊浑水趟不得啊！”
秦昊想问个究竟，这老头子却故作神秘地答道：“一言难尽啊！总之，能不去最好别去。”
龚湘宏对梁老爷子说：“表叔，省局的任命已经公示了，你别吓得秦昊不敢去朔阳上任噢。”
梁老爷子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几年前轰轰烈烈的潮汕地区‘807’专案你们没忘记吧？搞不好朔阳就要出现第二个‘807’，去那里当局长，就是坐在火药桶上，不会有安生日子。”
秦昊听了一头雾水，“807”专案他当然知道，那是世纪之交发生在潮汕地区的惊天税案，犯罪分子虚开增值税金额达323亿元，骗税42亿元，国务院成立打击骗取出口退税工作组，派出64个小组，一举端掉150多个骗税团伙，——可是，朔阳怎么会和被喻为共和国第一税案的“807”联系在一起呢？梁老爷子的话可信吗？
“我表叔以前是朔阳国税的老税务了，前年才退休，说起来他还是你今后要关心的老干部呢！”龚湘宏见秦昊迷惑的样子，笑着解释：“表叔多次跟我说朔阳也有类似潮汕那边的骗税案，省局接到举报曾多次派去了解情况，不过，没查出问题，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放手去干吧，说不定回来就跑到我前面去了呢。”
如今，已经在朔阳国税上任的秦昊接到这样一封神秘的举报信，第一时间就想起那天梁老爷子的话，莫非这就是他所说的迟早要被引爆的火药桶？既然是众所周知的火药桶，为什么龚处说省局多次派人下来都无功而返呢？
秦昊百思不得其解，他又想起赴任前省局主管人事的梁锦刚副局长与他的谈话。
“小秦，在省局干了有十年了吧？”梁局给他斟了一杯茶，很亲切地问道。
“11年了……”秦昊有些拘谨，虽然梁局他很熟悉，当年正是担任人事处处长的梁局让秦昊从一名学生变成一名税务干部，但毕竟是很严肃的任前谈话，他不知组织会交给他一副怎样的担子。
“在省局机关呆了那久长时间，是该下去磨练磨练了。”梁锦刚说：“局党组作决定时充分肯定了这些年你的业务能力和敢闯敢拼的精神，所以想让你到朔阳去。”
秦昊从梁局的话中听出局党组让他到朔阳去是有用意的，问道：“感谢梁局这些年的栽培，到了朔阳离省局就远了，不知梁局有什么指示？”
“再远省局也能看到你的作为！朔阳的情况很复杂，你要有心理准备。”梁锦刚语重心长地叮嘱道：“稽查局那边这几年陆续收到不少关于朔阳企业骗取出口退税的举报，可是一直没能摸清情况，朔阳这潭水有多深，我们都不知道，所以希望你到任后能有所作为！小秦，你此行任重道玩啊！”
秦昊问：“这些年我们不是一直在大力开展整治偷税骗税行为吗，朔阳的问题应该不会太严重吧？”
“没问题当然最好！说实话，我是看着你从一个涉事未深的大学生成长为省局的中坚业务骨干，我也希望你下去后能少吃些苦头，多干出成绩。但是，小秦啊，地方毕竟不同省局机关，人地生疏，情况复杂，你要有打硬仗的思想准备。”
“请梁局放心，我会好好干！”
秦昊在赴任前的这番谈话算了立军立状了，因此，接到这封神秘举报信，他神色凝重，朔阳究竟是个怎样的龙潭虎穴，他心里没底。

叶韧

6
作为省局统一布置的工作，“四小票”抵扣情况专项检查在朔阳市全面铺开了。
秦昊亲自挂帅，和梁伟强到各区县去“督战”。他了解到像这样的专项检查太多，如果不严抓落实，很容易陷入走过场的老路。所以他每到一个局，再三要求基层一线的干部对异常抵扣凭证要深查、细查，特别对抵扣金额较大的发票,要重点核查,留意是否存在骗税的情况。
“四小票”是海关完税凭证、运输发票、废旧物资发票、农产品收购凭证的俗称，近年来，增值税发票监控日益完善，像上个世纪90年代广东潮汕那样动则上亿的增值税骗税案，无以为继了，于是犯罪分子盯上了“四小票”，由于“四小票”的管理尚未完全纳入金税工程，无法进行交叉稽核，因此迅速成为犯罪分子频繁采用的虚开手段。秦昊重视这项工作是希望能够达到一石二鸟的效果：既打击了虚假抵扣的不法行为，又可以顺便探究朔阳是否存在严重骗税行为。
他的雷厉风行，亲自督阵，在朔阳坊间被纳税人传为新官上任点起的第一把熊熊大火，吓得一些有不法行为的企业鸡飞狗跳，胆战心惊。
专项行动得到了分管稽查工作的“二把手”魏志霖的大力支持，他主动找秦昊商量稽查局如何配合征管局的检查。魏志霖很赞赏秦昊敢义无返地“动真格”，秦昊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魏志霖也没明说，但从他随后的谈话中秦昊可以隐约地感受到，魏志霖无奈于稽查工作经常受到地方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的影响，“动真格”不容易，但他也明确地表示，他这个人爱憎分明，不会明哲保身，稽查愿意配合征管局一起行动，整治朔阳的纳税环境。秦昊喜出望外，因为税收管理员没有稽查职能，如果有稽查局联合出手，就能及时把那些骗税企业绳之以法。
可就在他们着手研究实施细节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这天，秦昊在外出办事的路上接到文小芹的电话。
“秦局，南城区国税的温志武和小琳在到企业实地检查时被打伤了！正送往医院呢！”她急促的声音有些颤抖，看来事态有些严重。
“在哪家医院？报案了没有？”
“市人民医院，已经报了。”
“好的，我马上到医院去看看！”
秦昊调转车头，直奔人民医院。城南区国税是他分管的基层单位，专项检查又是他主持的工作，他真担心会出现难以收拾的事情。这个叫温志武的年轻人，他几天前去城南区局调研时见过，他是六年前通过公务员考试进来的大学生，颇有业务能力，但据说心高气傲，持恃才放旷。
到了医院门口，秦昊发现已经有一些穿制服的税务干部在匆忙地来回走动了，有人认出秦昊，急忙迎上来带路，该局的张炜局长也匆忙迎了出来。病房里，医生还在给两位受伤的干部处理伤口，秦昊只好和别的干部一起在外面等待。
张炜向秦昊简单地介绍了情况。
原来，温志武和拍挡陈小琳通过数据应用系统发现工业园区一家叫永昌皮具有限公司存在异常情况，两人个亲自到企业去实地调查。到了这家年出口数额上千万的企业，却发现许多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情形：公司的保安说老板不在，拒绝让他们俩进场检查。一般来说企业再憎恨税务部门都不敢拒绝接受检查，所以温志武和陈小琳都认定企业肯定心中“有鬼”，所以不顾保安的拦截，硬闯进去。这个时候正是上班时间，生产车间里却悄无声息，从窗外望进去，那些设备堆放得像是东拼西凑形成的大杂物房，仔细一看，都封了厚厚的尘了。
这样的公司怎么能生产出外销产品？温志武和小琳都怀疑这个公司是骗税的空壳幌子。温志武和陈小琳直接去财务室，要求在办公的几个职员解释他们看到的情形和提供相关的财务资料，那几个人对税务部门的突然“袭击”很愕然，有些惊恐，支支吾吾回答得前后矛盾。也许是收到保安的报告，很快来了几个管理层的人，极力讨好、辩解，热情地拉他们去经理办公室谈，而那几个财务人员则趁机悄悄地用东西遮掩办公台上一堆没来得及收好的帐本。温志武眼尖，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技俩，转身回去翻阅那些财务资料：好家伙！都是些两套帐、假凭证，甚至还有假发票！
温志武要求查封这些资料，公司的人都惊慌了，到处打电话求助。不久，一个光头佬带着一帮五大三粗的壮汉赶了过来。只见此人长得凶神恶煞，光突突的脑袋配上满脸横肉，匪气凌人。他把温志武拉到一旁，请求私了，还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悄悄塞到温志武手里。温志武坚决地把信封挡回去，坚持要公事公办。“光头佬”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让几个壮汉围住他俩，其他人同时去搬走那些财务资料。温志武一边打电话回单位求援，一边阻止他们转移违法证据。“光头佬”见他叫人过来，怕事情败露，强行把他们俩往外推，推桑拉扯之中，“光头佬”打了温志武几拳，其他人见老大出手了，也纷纷动手，拳头像雨点般落下来，打得温志武鼻青脸肿，陈小琳也被推倒，双手擦伤。
秦昊了解到事情的原委，非常气愤，光天白日之下竟然阻止税务人员执法，还殴打税务人员，简直没有王法了！他打电话向李鼎荣汇报。李鼎荣已经收到消息了，他让秦昊代表市局党组和他本人慰问两名受伤的税务干部，同时表示已经和市公安局的领导沟通，让他们尽快依法惩处打人者。
不久，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告诉他们，陈小琳只是皮肤擦伤，马上就可以出院了，温志武严重一些，皮下淤血、软组织挫伤，还缝了好几针，但应该无大碍。
秦昊在张炜的引导下走进了病房，躺在病床上的小温看到风尘仆仆赶来看望自己的市局新任局领导，激动得想坐起来，可惜骨头像散了架般动弹不得。秦昊连忙过去让他躺好，关切地问：“伤着哪啦？好点了没有？”
温志武难为情地说：“没事，只是挨了几拳，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秦昊说：“以后碰到类似情况，不要硬拼，首先要考虑保护好人身安全！”
“让秦局费心了，我当时只想保护那些证据，没想到他们会动手打人。”
在一旁的陈小琳说：“他啊，像拼命三郎，我劝都劝不住！”
“这家公司我怀疑存在严重的涉税违法行为，我怕他们转移或销毁了证据，那我们就白白放跑了违法分子了。”
秦昊宽慰他好好养伤，不要牵挂工作，这件案子就交给稽查局去做，又转身要求咐南城区局的领导安排和照顾好温志武，然后就离开了。
临走时，秦昊在医院门口严肃地对张炜说：“张局，小温这种敬业的精神可嘉，但这种行为绝对不能鼓励，更不能提倡！我们税务干部不是警察，执法过程中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回去后要对干部进行教育，绝对不能让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叶韧

5
    秦昊是独自一人到朔阳上任，把一家老小都留在省城。
秦昊走后，妻子孙薇薇一个人带着儿子小铄过日子。为了表达歉意，秦昊几乎每天晚上无论多忙都要打个电话回家。不过，他和孙薇薇的通话除了孩子也没什么特别的话题，老夫老妻了，虽然不在一个城市，可就像左手摸右手一样熟悉，谈不上思恋，更多的是亲情。
当然，每次孙薇薇都少不了唠叨，让他赶快申请调回省城。作为女人，孙薇薇考虑更多的是家庭，所以当初她极力反对秦昊去朔阳工作，后来见生米已煮成熟饭，就转而让秦昊早日申请调回来。
“秦昊，你赶快想办法调回来！在省局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跑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受苦？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
秦昊总免不了一番好生安抚：“到下面工作是省局党组的决定，现在对年轻干部都要求有基层工作经验，不是我个人想法能改变的……”
“少来那些大道理！大院里的那个陈东，也是和你一批下基层锻炼，怎么人家就只下到郊区，每天还能回家住，你却要流放到那穷乡僻壤？我看啊，你们领导就是欺负你老实！”
秦昊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也不再多辩解，就心平气和地听她发牢骚。
孙薇薇是秦昊工作几年后结识的对象。刚工作的那几年，父母给他找过许多条件很优秀的女孩，单位里不少热心的大妈大婶也陆续给他介绍过对象，可是秦昊内心一直沉浸在那段无奈终结的大学恋情的伤痛中，总是提不起恋爱的心情。直到后来，成了大龄青年，才不得不考虑婚姻大事。
孙薇薇是主动追求秦昊的。那时，秦昊一个人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平时工作忙，屋子也没人打理，七零八乱地的放着旧衣服、臭袜子，还有加班用的方便面。孙薇薇初次到他的宿舍，见此情景直摇头，用了一整天时间帮他收拾、洗刷，秦昊看着经过孙薇薇之手焕然一新、温馨舒适的屋子，心底涌起一股暖流，突然有成家的愿望。一个周末，孙薇薇收拾好屋子，正碰上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她在一声声闷雷声中捂着耳朵扑进秦昊怀里。秦昊顿时被激起了深藏的欲望，他颤颤巍巍地搂着孙薇薇上了单人床，完成了将孙薇薇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的使命……
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秦昊已过了晚婚年纪了，家里的长辈也催促了，孙薇薇又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型的女孩，于是两人顺理成章地谈婚论嫁，成家生子。
往家里打完电话后，秦昊会一个人到楼下去溜达溜达。
离他的住处不远的地方就是热闹的商业区，街上灯红酒绿，年轻人放浪的嬉闹回荡在喧嚣的闹市，一个人走在街上，独在异乡的秦昊感到些许孤寂。落寞之中，他常常会联想到“邂逅”这个词。秦昊在大学时经历过花前月下风花雪月的浪漫，也在走出校园时品尝过有情人难成眷属的苦楚，能体味到曾经的恋人在多年后“邂逅”是一种怎么一种境遇！
这个词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只能在梦中去幻想，可现实却让他神差鬼使般有了这机的机会——他清楚，他曾经的恋人李绮晴就在这个城市，十几年了，她音容笑貌他至今还铭刻于心，两人携手漫步校园、陶醉于图书馆里品读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只是那么多年没见，不知她如今生活得怎样了。
秦昊望着城里万家灯火，心中有些愧疚：绮晴，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叶韧

4
走完分管科室，秦昊开始到分管的基层单位去调研。
朔阳有两区四县，以前是一个边远落后的地方，这些年在年轻市长吴皓的主政下，在承接了东部沿海城市的“产业转移”，到处是拔地而起的新兴工地。不过，由于承接的大多是劳动密集型、资源消耗型产业，良莠不齐，整个城市看似红红火火，税收上却没有太多的亮点，整个朔阳经济发展不平衡，中心城区经济相对发达，县域经济则仍然落后，秦昊到过一个县城的办税厅，门庭冷落，税收收入少得可怜。
为了争取投资项目发展经济，市里大大小小的经济工作会议经常会让国税去出谋划策。
这天，市政府召开了专门的经济工作会议。李鼎荣和秦昊代表国税出席了。会上，秦昊终于见到了名声在外的吴皓市长的庐山真面目。只见他往主席台一座，不用讲稿，便口若悬河，从“筑巢引凤”到“腾笼换鸟”， 从“绿色GDP”到“民生投入”，意气风发地描绘了朔阳经济发展的宏伟蓝图。对当前的经济发展重点，吴市长提出两个宏伟设想，一是在朔江两岸进行整治开发，打造朔阳“塞纳河”；二是在老城区进行旧城改造，建立以朔阳国际服装皮革商贸城、商业步行街、文化广场为核心的第三产业群落；三是扩建工业园，做大做强传统的服装、皮革产业……
秦昊深为这位有雄韬大略的市长所折服，他的演说口才和创新胆识不是一般地方领导所能媲及！秦昊想起有一次在食堂吃午餐，魏志霖给他讲述过这位颇有传奇色彩的朔阳政坛新星故事：二十年前他只是一家濒临倒闭的国有皮革厂的普通员工，后来发迹了，官运亨通，从厂办主任、厂长、经贸局长到市长，平步青云。传闻吴皓的发迹史很神秘，有人说他出身贫寒，在工厂车间一干就是七八年，后来全凭胆识过人、敢闯敢拼，成为朔阳经济建设的领军人物；也有人不屑地说，他的发迹全靠“倒插门”后老丈人的提携，每一步都是投机取巧，贵人相助……不过，无论是赞誉还是不屑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吴皓搞经济在行！有一手！
散会后，与会人员在市中心的嘉豪大酒楼会餐。吴市长带着周长青秘书长等其他几位领导到各张台敬酒。轮到秦昊这张桌时，吴市长一眼就定格在面孔陌生的秦昊身上，李鼎荣连忙介绍：“吴市长，这是我们班子新上任的秦昊副局长，刚从省局下来锻炼。”
“省国税局……那个梁锦刚是你们主管人事的副局长，对吧？两年前我与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吴皓拿着红酒杯和秦昊礼节性地碰了碰，说道：“是他让你来支援朔阳经济建设的吧！有机会代我向他问好，朔阳的惠商、亲商、扶商政策需要你们国税部门的大力配合啊！”吴皓是靠搞经济起家的，三句不离本行。
“初来乍到，请吴市长多多指教。来之前，梁局赞叹过，朔阳在您的领导下成为全省经济发展的新星！”秦昊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仅仅比自己年长几岁的领导，连只见过一面的人的名字都记得。
“你们梁局过奖了，朔阳的发展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噢，对了，有些事的确还要和你们班子商量商量。”吴皓转身对李鼎荣说：“李局，改天我让长青找你们，工业园招商引资项目需要听听你们的意见。”
“好，我们随时恭候周秘书长莅临指导！”
细心的秦昊留意到，李鼎荣的回答恭敬而爽快，可等吴皓转身离开，他的脸色开始阴沉，低头闷闷地发呆。秦昊当时很好奇，搞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副奇怪的表情。直到后来，周长青带着一帮人马来“讨要”有违税法的税收优惠政策，秦昊才豁然开朗。
当然，这是后话了。

叶韧

3
肚子里灌进的白酒和红酒似乎还在翻腾，可秦昊已经急不可耐地投入工作，他心里挂念着的是梁副局长的嘱托和那封神秘的举报信。
按照省局的意思和李鼎荣的安排，秦昊暂时负责刚调走的副局长兼纪检组长陈应元分管的部门：监察室、法规科、税政科和下面的两个分局。为了尽快了解工作，他顾不得初来匝到、人地生疏，马上开始到他分管的部门调研。
举报信里提到骗取的是出口退税，可退税部门不归秦昊管，他只好从税政科入手。
税政科长梁伟强是位五十多岁的老税务，在汇报完科室的工作后，秦昊特意问他市工业园的情况。梁伟强说：“工业园是我们局税收新的增长点，园区已入驻企业56家，去年实现税收入库5亿，发展势头良好，市政府正准备继续扩大招商引资力度，扶持龙头企业，带动全市经济发展……”
秦昊听完皱了皱眉头，心想五十多家企业还不如省城一个中型企业的税收贡献，什么鸟工业园！不过他很快就省悟，在省局时关注的都是省字头、国字号的大企业，下到地方就再不能用老眼光来看新问题了。
“园区支柱产业有哪些？”
“皮革，服装、电子产品等等，挺广泛，基本都是做出口，产品卖到十多个国家呢，有很多是市里的重要纳税大户。”梁伟强如数家珍，津津乐道。
秦昊听了却不以为然， “都做出口啊……有没发现过园区企业骗取出口退税的行为？”
“这个……不瞒您说，小偷小摸难免会发生，现在做企业也不容易，市场竞争激烈……不过，严重的骗税情况稽查局好像至今还没发现过，这个您可以去问问稽查局的韦局长……”梁伟强答得很巧妙，把球踢到了稽查局。
“那嘉豪集团呢，这个企业怎样？”
“嘉豪是市里的诚信纳税大户，是我们的重要税源企业……”
秦昊犹豫着有没必要进一步了解情况，如果园区企业仅仅像梁伟强说的 “小偷小摸”，那不足为患，但如果像举报信中所说涉及巨额骗税，那这个工业园就是个随时都会被引爆的“火药桶”。作为局领导之一，他当然不希望坐在“火药桶”上还稀里糊涂。可是，负责稽查局是魏志霖，分管退税部门的是沈涛，人家门前雪，自己不便插手。
可是，举报信里说得有板有眼，不像是胡扯，怎么才能做到“请勿将此信转给第二个人看”又可以人迅速地了解到情况是否属实呢？
秦昊沉思时突然想起梁伟强刚才汇报工作提到了“四小票”抵扣管理专项检查，凭着多年的税收业务经验，秦昊知道“四小票”也是虚假抵扣骗税的关键环节，他灵机一动，心想，从“四小票”入手不正可以名正言顺地查工业园里的企业，从而检验是否存在骗税的情况吗？
想到此，秦昊问道：“梁科，你刚才说的省局布置‘四小票’专项检查，现在进展到哪一步？”
“已经拟好实施方案了，正准备布置。”梁伟强让科里的干部把他们的方案拿来交给秦昊审阅。秦昊大概地游览了内容，感觉到方案大而空，有“走过场”的意味，这样做根本不可能发现有心骗税的犯罪分子的蛛丝马迹，便大笔一挥，晰晰唰唰地改起来。
梁伟强在一旁瞪大了眼，他心里在暗暗叫苦，日常的税务工作繁重，像这种检查以往都是“走过场”，新主管局长竟然字字较真，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秦昊改完方案，让梁伟强拿去研究，迅速布置下去。
从税政科出来，秦昊接着又去了监察室。他觉得“举报信”无论是真是假，它的出现至少说明可能是正常举报渠道不畅通，举报人才是投给刚到任的他。而廉政工作是单位考核时“一票否决”的底线指标，作为分管领导，他不得不摸清情部。
监察室的主任叫洪雄，比梁伟强年轻，四十五六岁的年纪，可惜早年谢顶了，稀疏的边发衬托着中央一块逞亮逞亮的孤岛。秦昊见他这副尊容竟然能做到监察部门头头的位置，脑海里浮现了那句俗话：十个光头九个富！心中自然不敢忽视。后来，秦昊才了解到，洪雄和梁伟强一样都是李鼎荣一手提拔的老部属。
洪雄向秦昊详细汇报了监察室的工作，按他的说法，朔阳的班子守土有方，五年来没发生过重大廉政问题，至于基层“吃拿卡要”的不良作风，偶尔会有一些，不过，瑕不掩瑜，跟很多执法部门相比，税务干部在群众中口碑不错……
汇报还算中肯，秦昊满意地点点头，不过，他有个习惯，喜欢看原始材料，因为那些才是真正反映问题的东西。可他提出想看看投诉和举报情况记录，洪主任却有些犹豫，东拉西扯说了半天不相关的事情，才让部门的干部去翻箱倒柜般找出几年来封尘的登记台帐。
秦昊逐年翻阅，台帐里登记了来信来电的投诉和举报，虽然看不到具体内容，可是单从标题就可以看出，朔阳前几年投诉举报情况还是比较严重的。
秦昊越看脸色越凝重，洪雄站在一旁察觉到秦昊的表情变化，有些尴尬地说：“前几年，反映情况的人是多一些，不过，你看看这一两年，情况大有好转，在李局的带领下，我们的工作焕然一新……”
秦昊从台帐里看到一些有涂改痕迹的记录，便问：“能不能把前几年的举报案件原始材料拿一些给我看看？”
“这个……这个，好像留在旧办公楼……”洪雄为难地说：“不过您放心，那些举报情况都办结了，不少是李局长亲自督办的，要不要请示一下他……”
洪雄提到了李鼎荣，秦昊这才发觉自己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了，即使前几年的监察部门工作有纰漏，但那毕竟是在任领导已“盖棺定论”的事，自己不应该再翻陈年旧账！看来自己是被那封举报信搞昏了理智！
见完洪雄，秦昊又与法规科的干部进行了座谈，了解税收执法情况，不过，这回他吸取教训，没再去过多去关注陈年旧帐，以免传出去影响班子团结。
走完几个分管部门，秦昊对全局分管的工作基本上心中已有谱了，开始把精力放在“四小票”专项检查上，以此为契机，了解全市的企业概况。
可是，不久他就发现，自己还是未能及时转变角色适应官场的规则！
这天，布置落实了“四小票”专项检查后，秦昊欣欣然，颇有成就感，想起这事应该向“一把手”汇报汇报。便来到李鼎荣办公室。
李鼎荣正和办公室主任尚东云在围着茶具品茶谈话，尚东云见到秦昊过来，连忙站起来给他斟茶，李鼎荣则说：“说曹操曹操到！秦局长，你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把省局雷厉风行的优良作风都带来啊。”
“什么火啊？”秦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李鼎荣话中的含义。
尚东云给把茶端到秦昊面前，恭维地说道：“李局正夸您烧起来的‘四小票’之火呢，你就准时出现了。”
四小票？秦昊马上醒悟了，自己犯了程序上的错误，“四小票”专项检查虽然是自己分管部门的工作，但是事关全局，他至少应该先和“一把手”李鼎荣打个招呼再去研究，此时工作都布置了再来汇报，显然有“先斩后奏”之嫌。
李鼎荣见他难堪的样子，很大度地说：“秦局别误解，这把火烧得好！秦局从省局下来，对上级的精神领会透彻，落实迅速，正好杀杀个别部门拖拉的歪风！”
尚东云附和道：“是啊，秦局甫上任就风尘仆仆四处调研，我们办公室的文主任正亲自执笔写通讯报道呢。”
李鼎荣虽然表现得不介意，可秦昊还感到很难堪，既然李鼎荣已经知道情况了，原来准备好的详细腹稿也没必要继续“汇报”了……
从李鼎荣那里回到自己办公室，秦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搞不清刚才李鼎荣的真实态度，懊悔自己做事考虑不周。秦昊在省局机关“浸淫”多年，但是作为业务部门的副职，他一直接触的是相对纯粹的税收业务，对复杂的官场政治极少关心，像这种他认为是鸡毛蒜皮的事若放以前，过去了也就算了，不会再去自寻烦恼，可现在却不得不去揣磨，不得不去想法设法弥补失误……
秦昊叹了口气，在内心提醒自己：唉，官场深似海啊！看来以后开展工作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叶韧

2
秦昊到朔阳的任命仪式很简单，省局只派出了一名副巡视员和人事处的干部到场宣布任命。原本，主管人事的梁锦刚想亲自到朔阳扶他一把，但是考虑到朔阳市局班子其他领导的感受，最终未成行。
省局化繁就简，朔阳国税却不能不重视这位“空降”的“三把手”。
任命大会后的第二天，朔阳国税就在市中心的丽晶大酒店给秦昊安排了隆重的欢迎宴席，市局机关中层以上领导都出席了，包了酒楼最大的厢房，开了四桌酒席。党组书记、局长李鼎荣端坐上席位，秦昊和另一位副局长魏志霖分别坐在他两侧，总经济师沈涛、总会计师黄德贵、办公室主任尚东云和其他部门负责人依次就坐。欢迎宴会由魏志霖主持，这位四十出头、身材精干的“二把手”向在座的干部介绍了“从省局来我们朔阳指导工作”的秦昊，然后请李鼎荣致词。李鼎荣年过五旬了，略带鬓白的头发梳理得油光发亮，和善的面容板起来时八面威风。他站起来用地方口音浓厚的普通话发表了一段简短而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并带头举杯向秦昊敬酒，其他人都陆续按职位依次端着酒杯来说客套话。秦昊在省局见惯了大场面，对这些迎来送往的礼数并不陌生，他谦和适度地回应，但是，包厢里的大小干部按礼节都要来敬酒，大有摆开车轮战的阵势，秦昊喝得有些招架不住了。
李鼎荣兴致很高，在一边鼓劲：“秦局，今天你是主角，要喝尽兴啊！来，东云，让你们办公室的美女主任小芹给秦局满上！”
尚东云听到李鼎荣的指示，立即从另一张台把副主任文小芹带到主围来。
文小芹三十出头，眉清目秀，穿着时尚的米白色职业套裙，端庄中显出柔媚。秦昊一见文小芹，就知道这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干部。
文小芹扭着柳腰过来，手里端着一瓶红酒，娇媚地说道：“秦局，今天来之前我在李局和魏局面前都夸下海口了，一定要陪秦局喝三杯‘红苹果’，秦局能给这个机会吧！”
秦昊拿着酒杯身体都有些摇晃了，想到三杯“红苹果”（三满杯的红酒），心都寒了，连忙推辞道：“文主任好酒量，我们碰碰杯，‘随意’吧。”
李鼎荣说：“秦局，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们文主任喝酒的方法很多，却从来没有一种叫‘随意’。”
周围的人都善意地笑起来，气氛很热烈。
文小芹在秦昊面前摆了两排共六个高脚杯，全都倒了满满的红酒。秦昊一看这阵势，心里都发毛。文小芹微笑着端起一杯，甜甜地说：“秦局，我先干为敬了……”话音未落，头随秀发轻扬，一饮而尽。秦昊已经喝得胃里在“翻江倒海”了，拿着一杯满满的红酒痛苦地一点一点地咽。
周围的干部都喝彩，“秦局好酒量”、“秦局加油！”。尚东云也在一边恭维地说道：“秦局，你这‘不畏挑战，迎难而上’的精神，让我们领略了什么叫省局风格！”
文小芹看秦昊喝酒时痛苦的样子，第二杯酒端起来有些犹豫，“二把手”魏志霖在一旁鼓劲说，“文主任，是不是看到帅哥局长手都软啦！”身边的干部又是一陈善意地开怀大笑。秦昊难为情，在文小芹喝的时候也接着喝第二杯，可他觉得实在灌不下肚了，扶着桌子的手都有些微微地颤抖。
李鼎荣看出了秦昊的表情，爽朗地说：“秦局，我们文主任喝酒的方法还有一种，那就是文雅交杯，点到为止。我看，大家就别为难秦局，还是点到为止吧。”
“好，交杯！交杯！”周边的干部都在鼓劲，包厢的气氛沸腾了。秦昊有些难堪，他不知道在众目睽睽的欢迎宴上与漂亮的下属“交杯”合不合适，可文小芹已帮他换成一小杯白酒，主动地伸出玉手作交杯状，秦昊只好笨拙地屈就了……
这场欢迎宴会，让秦昊真正领教了什么叫基层酒风盛行，他在省局机关也算是久战沙场，这晚都差点喝出了洋相，以致以后几天都没恢复元气。在推杯换盏之间，他也领略到了班子成员的各自柄性：李鼎荣位高权重，不怒而威；魏志霖耿直豪爽，干脆利落；沈涛和黄德贵平和稳重，寡言低调……秦昊从酒桌上的情形联想到即将要面对的官场生活，在省局机关呆的十一年里，他一直只与征收管理的业务工作打交道，接触的人和事相对简单，如今突然要面对一千多人的干部队伍，心里有些犯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