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叶斑斓 于 2015-8-19 16:14 编辑
灰霾笼罩的天空下，阴冷的风呼呼地吹。故乡的冬天，尽管成片的桉树林还苍绿着，但路边的野草大都已经枯萎了，风起时，尘土飞扬，扑面而来是一片萧索浑浊的气息。 坐7个小时长途车回到家里时，纵然疲惫不堪，我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奶奶腰部受伤了。我从弟弟那里得知这个消息时，已是奶奶受伤一个星期之后。我责怪奶奶，这么严重的事情还瞒着我。奶奶说，你在外工作繁忙，压力大，也不是多大的事，就别操心了。但我不能。我没有告诉奶奶，在知道这个消息后，我立即向单位申请休一个星期年假，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从工作地深圳开往故乡湛江的长途大巴。 奶奶还是那么瘦弱。她一直这么瘦弱。在白色床单的映衬下，奶奶布满皱纹的脸庞和瘦小的双手，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和人生的坎坷。站在病房门口看见奶奶的一刹那，我不觉热泪盈眶。此刻，太多往事从心头涌起，太多杂感撞击心胸，仿佛有千万支箭镞向我飞来，而我只能敞开稚嫩的身体，接纳生命中必须承受的悲伤和疼痛。 奶奶今年75岁了，她总是不听家人劝阻，坚持到田地里除草、种菜，到山坡上去拾柴。而就在一个星期前，她因为捆的柴太重了，起身时不小心闪了腰。奶奶说，那一刻，她听见了身体内部骨头清脆的声响，就像一根干枯的柴木被瞬间折断一样。她以为自己从此再也不能站立了。我坐在奶奶的病床旁，轻轻地搂着她。奶奶说，医院的收费太贵了，明天赶紧回家去，在家里休养也是一样。我沉默不语，不停地摩挲着奶奶的双手。我知道，奶奶决定了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尤其是关于钱方面的事。我一时不知如何劝说奶奶，一种充满焦虑的沉默折磨着我。这沉默带给我潮水般滚滚而来的疼痛。我忍住，坚持不让眼泪决堤。转头望向窗外，我使劲地转动眼睛——这是我多年练就的本领，可以让噙在眼眶里的眼泪不溢出来。 我有太多话想对奶奶说，但此刻却说不出口。我知道，即便我跟奶奶说，我工作的压力并不大，收入也还可以；大弟弟明年就毕业了，现在已经出来实习；妹妹在大学自己做兼职也可以赚一些生活费；我们家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不必那么过得那么局促了……奶奶会因此而欣慰一些吗？我想她会，但也不会。因为她还要担心自己的几个儿女，担心自己的一大堆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奶奶一辈子都在担心。 医生说，老人代谢缓慢，伤筋动骨不会那么快痊愈，况且奶奶腰骨错位比较严重，周围软组织损伤，淤血不散，最好多住院几天观察病情，万一有突发情况也好及时处理。我实在不想奶奶那么快出院，于是便劝她再多待几天，等差不多可以独自下床再回家休养。但奶奶坚持己见，说什么也不肯继续住院，坚持明天就回家去。我实在不放心，但又没办法。父亲也帮着劝奶奶，同样没有效果。尔后，父亲将我叫到病房外面一个角落，悄悄跟我商量对策。我抬头看着父亲，他一脸心忡忡的样子，皮肤黝黑，胡子拉渣，两边眼角刻着明显的皱纹，一阵寒风吹来，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犹如霜草；父亲虽然只有五十多岁，但因为常年在工地干重活，脊背已经有点直不起来了。此刻，时光如此缓慢，又如此漫长，仿佛我看到的是千百个不同的父亲形象的重叠。20多年来，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和父亲对望，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焕儿，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再住院，你看怎么办？”我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因为我暂时也没有很好的办法。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焕儿，奶奶腰伤很严重，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快回家，否则就连村人也会笑话的。奶奶最听你的话了，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我忽然感到了自己责任的重大。自从我上了大学之后，父亲就连家庭琐事都要跟我汇报、商量。而在中学时代及整个童年，对我而言，父亲一直是一个严厉、说一不二的家长。“爸，放心，我会说服奶奶留下来的。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入了奶奶的病房，我想了想说：“奶奶，我知道你心疼花钱，但这还不只是钱的问题。现在你腰部情况很不稳定，回家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或者因为拖延落下个后遗症，生活不能自理，以后还得专门有个人来照顾，会很麻烦啊。况且，我们还有社保可以报销一部分费用。”说实在的，这话本不好直面跟奶奶说，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抓住奶奶的弱点“攻击”。这也是我想得出最有把握留住奶奶住院的理由了。奶奶老来别无所求，她吃斋拜佛，念经祈福，一心向善，若得子孙平安快乐，她自己生活能够自理，也就心满意足了。奶奶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一时无言以对，呆呆地望着我，显得那么无助、无奈，两行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好吧，孩子。”奶奶终于表示愿意留下来，但她说最多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一定要回家去。父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也宽慰了很多。 一个星期后，奶奶的腰伤好了很多，但还不能下独自床走动。在医院的这七天时间里，我大部分时间跟奶奶在一起聊天、念佛祈福。有天黄昏，奶奶因为说了很多话，身体疲惫，便躺下闭目休息。几分钟后，隔壁有位妇女突然大声恸哭。这凄厉的声音在静穆的医院里显得那么突兀和响亮，仿佛所有玻璃门窗都跟着颤抖起来，地震一般，让人猝不及防，心惊胆寒。奶奶被这声音惊醒了，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像个受惊的小孩子，蜷缩着身体，静静地等待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波”淡去。我坐在床边，不停地跟奶奶说“没事，没事”。我知道，到了这个年纪，奶奶对一些事情的敏感度远远超过了我。譬如贫穷，譬如痛苦，譬如灾难，譬如死亡……我相信，这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心灵感受能力，是一种在历经风雨沧桑之后，尘埃拂去，繁杂卸尽，进而显现的一种纯粹的生命意识。 大约十分钟后，隔壁的哭声降了下来。倘若是在大街上或者家里，或许哭声只是表达情绪的一种普通方式，很快就会随风消逝，微不足道；但是在医院，在这个充满次氯酸钠、福尔马林气味的地方，每个人的神经都会变得格外敏感和脆弱。这是个离生最近的地方，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婴儿诞生；这也是个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几乎每天都有生命陨落。更何况，在生与死的中间，还包含着那么多的病痛愁苦！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马上逃离的想法，带着奶奶马上回家去，远离这个阴森可怕的地方，免得勾起奶奶生命中那些悲伤的记忆来。但来不及了，有些事情，命中注定不能逃避，无法逃避。当我从恍惚的精神中醒来时，奶奶眼角深深的皱纹里，滑下了一滴滴晶莹的泪花。奶奶心肠软，泪腺浅，遇上或听到一些事情总是内心受到触动，偷偷地抹泪，但这次她不禁哭出声来，蜷缩着身子，不停地抽泣，却是我不曾预料到的。我赶紧给奶奶拿纸巾，给她抹眼泪，叫她别哭，不停地跟她说“没事，没事，我在”。 过了一会儿，奶奶的情绪平稳了些，我扶她躺在床背上。我知道，奶奶肯定是受刚才隔壁那位妇女的哭声影响，想起了些什么。奶奶显得格外虚弱。一束黄昏的寒光透过玻璃窗户打在奶奶的苍白的脸上，她顿时睁不开眼睛，我欲去拉下窗帘，但奶奶说不用，她想感受一下黄昏的阳光。奶奶缓缓地睁开眼睛，往窗户的方向望去。我也跟着奶奶的视线望去：寒风劲吹，金光闪烁，窗台外面的簕杜鹃盛情怒放，迎风摇曳，像一群花季少女身着红裙翩翩起舞。 “焕儿，你还记得爷爷离开我们那个秋天的黄昏吗？”我一时没有恍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奶奶，过了好几秒钟，才说：“嗯，记得。”其实，在奶奶被隔壁妇女哭声惊醒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想到爷爷了。而在那一刻奶奶情绪的触动，更让我相信，她除了对生命的无限感慨，还想起了已经去世十年的爷爷。那时，爷爷突然病重住入这个医院，我当时正读高三，面临高考，家人为了不影响我备考，统一口径对我隐瞒了爷爷的病情。当我知晓这件事的时候，身材高大、一向健健康康的爷爷已经躺在病床上，变得面黄肌瘦，让我不敢相认了。那一刻，望着亲爱的爷爷，握着他冰冷枯瘦的双手，往昔温馨的画面一遍遍在脑海里闪现，多少言语，多少悲痛，都已统统隐去，只剩满眶热泪如洪决堤。家人告诉我，爷爷一开始肠胃有些不适，但他不当回事，几日后便严重不适，入院检查，发现病情已威胁到肝脏，肝积水。再之后，住院治疗，不见好转，整个人一下子蔫了，最后甚至出现了间歇性的昏迷。我见到爷爷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偶尔醒来，看见我坐在他身旁，只一个劲地流泪。我叫爷爷不要哭。他听得见，但说不出话，还是不断地流泪……我不知道怎么办，家人劝说也没有用。我问奶奶，爷爷平时是不是也这样，奶奶说不是，只有见了我才这样。爷爷对我从小寄予厚望，疼爱有加。我是长子，父亲是长子，爷爷也是长子。爷爷自己没上过学，父亲则是一位高考落榜生。爷爷最大的希望就是我能够考上大学，给弟弟妹妹、整个家族做个好榜样。 “焕儿，爷爷一天福都没有享到啊。你考上大学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病花了你父亲一大笔钱，还欠了一笔债；他跟你父亲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怕影响你高考，怕你没钱上大学，怕你弟弟妹妹没钱念书……那时候，他只要见了你，泪水就哗哗地流，却说不出半句话来……”我抱紧奶奶，泪水又冲溃了内心的堤坝。蓦然回首，恍如昨日，一切都是那样的相似。那个秋日的傍晚，细雨飘飞，爷爷在这家医院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仿佛听见自己十年前痛彻心扉的哭声还在空气中回荡，仿佛又看见了爷爷慈祥可亲的面容，仿佛回到了童年老屋的小院，坐在爷爷的腿上听他讲各种有趣的故事…… 逝者如斯。 一个星期眨眼就过去了，那么短暂，那么让人措手不及，幸亏奶奶的腰伤好了很多。回到家里后，我叫奶奶安心养病，不要想那么多；我跟奶奶说，一切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一切都会好起来。
20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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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8 22: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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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兄请多批评
发表于 2015-8-19 21:25:5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