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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很快就上了,四荤四素。四个素菜是柠檬藕片、荷素香柳、荷香素燕丸和飞扬豆干,四个荤菜有荷塘黑龙潭的黑鱼、石坑里的乌骨鸡、响水堂的白鹅,还有野味獾肉。四个素菜的原料很普通,但菜名起得很讲究,四个荤菜可不一般了,何清记得在老家就是过年也很难吃上这四个菜中的任何一个,他不禁在心里感叹,现在的生活真的不错。
服务员给高脚杯里斟满了酒,何春秋左手端着酒杯站起来,眼睛在何清和何茂德的头顶扫过,干咳两声,清了下嗓子,右手在胸前往下压了压,今天是阔别家乡二十多年的老同学何清何总经理荣归故里。为何总衣锦还乡,为我提议大家举杯,把这杯干了。
何清看着何春秋,忽然觉得不得不佩服何春秋,把三个人的聚会搞得像开大会似的煞有其事,神情和动作自然流畅,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何春秋在待人接物上确实有功力。何清没流露出任何赞赏与否的神色,待何春秋说完,他也端着杯慢慢地站起来,说,谢谢镇长,谢谢茂德。我也借花献佛,祝春秋前程无量,祝茂德财源广进,祝荷塘不断发展。
何茂德也站起来。于是,三个酒杯碰在一起。一声清脆的碰撞之后,各自都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喝酒之余,当年的趣事和糗事此刻都被重新从记忆的深处挖掘出来,加点油,添点醋,就成了他们的下酒菜。索马里的海盗,伊拉克的石油,联合国的人选……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聊得海阔天空,沧海横流。慢慢地,聊天的话题由远及近,自然而然地扯到荷塘,扯到荷塘的人和事。荷塘历史、荷塘的现在、荷塘这些年发生的点滴变化、奇闻趣事,在他们口里或褒或贬,或扬或抑,都作了一番评点。“荷塘月色”里,酒杯交错,酒香四溢,笑语声声。不知不觉,一瓶剑南春见底了,看样子,还意犹未已,何春秋叫服务员再来一瓶。
对于何春秋今天晚上安排的小聚,何清内心是很感动的,就三个老同学在一起。何清喜欢这种人不多的场合,因为人不多,什么都可以说,不必有太多的顾虑,平时不敢说的不敢做的,在这种场合下都变得敢说敢做。这样的小聚会像一个根纽带,使彼此之间的情谊更好,感情更深。参加这种小聚的,通常都是知己好友,外人是不能进入的。何清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圈子”这个词,那我是属不属于这个圈子呢?何清暗暗地自问了一下,没有答案。
话题不知不觉地从陈年往事新闻八卦“红”“黑”“白”“黄”等转到当前的社会风气上。何清借着酒兴,好像重新回到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年纪,愤愤不平地说起从书上网上看到的和平时道听途说得来的一些社会上不公平、贪污腐败及违法犯罪的现象。何清没想到,他的话引起了两位老同学更强烈的共鸣。
何茂德干脆把话题拉得更近了,他说,现在哪里都差不多,一靠钱,一靠权,农村也如此。远的不说,就拿我们镇来说,如果凭能力和政绩,有谁能和我们这位老同学相比?上次直选镇长,另外的候选人能力水平一般,工作成绩一般,但人家肯送,敢送,结果呢,春秋落选了。其实,这样的选举只是一个形式,人早就内定了。我们春秋就只是去走走过场,算是陪太子读读书。这次,我是真的希望他能当上镇长,我们也好有个盼头。
何春秋有过当镇长的机会,那可是一个鲤鱼跳龙门相当于平步青云的好机会,用家里话来说,那是祖宗坟山冒青烟了。这么好的机会何春秋怎么没有抓住呢?失去了何清都替他感到可惜。他几次想插话,嘴都张了几次,但因为没有想好该怎么说,最后还是没有出声,于是干脆坐在那里当听众。他看到何春秋站起来,把杯里的酒狠狠地倒进喉咙,像是费了很大的劲,一口吞了下去,然后才说,这年头,哪里都一样,要是上面没人,什么事要想干成,就得替人做嫁衣裳。成绩是他们的,功劳是他们的,错误的都是你。这年头,上面得有人,不然干多少都是白搭。我何春秋为荷塘的发展做了多少努力,费了多少心血,做出了多大成绩,他们看不到吗?不是看不到,他们根本就没看,如果要看,那也是因为他们想摆功劳了,于是把荷塘取得的成绩当作他们的政绩,把荷塘的成绩当作他们晋升的一个筹码。我呢,力气没少花,精力没少费,年年原地踏步。
何茂德可能感觉到何春秋这样说和他目前的身份不相符,话里有些抱怨,有些牢骚,还夹杂着一些愤懑的情绪,这话别人说可以,何春秋这个时候不能说。于是,他拉了拉何春秋的衬衣说,镇长,过去的事就别说了,你为村里作的贡献那是有目共睹的。再说,马上又要镇长选举了,什么事都要朝前看,往好处想。好在今天就我们三个老同学,都不是外人,要是被别的什么人听到就不好了。来,吃酒,边吃边聊。说着,又拉了何春秋一下,想叫他坐下来。
十年了,我当村主任十年了,我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得到,相反,有的老百姓对我还有意见,还老是和我作对,告我的黑状。一想起这些,真令人寒心哪。何春秋好像没体会出何茂德说那番话的用意,或者是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所以才在何茂德说完之后依然站在那里,看着何茂德,来了个一吐为快。待他说完之后,何茂德站起来,半拉半按地叫何春秋坐下。他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往下说,迅速转移话题。他说,镇长,这些别人不知道,我何茂德还能不知道?犯不着和那一小部分没见识的人过不去,是吧。今天晚上还是我来请何清,你呢,就算是给足我面子替我当一回陪客。
两个人在为谁作东的事情上互不相让地争执了半天,最后,何春秋在否决了何茂德提出的由村委会作东的办法后说,今天晚上你不请,我也不请,村委会也不请,我打个电话叫人来搞掂。边说边掏出手机,按了一串数字,罗总,我在莲香。干什么?猜呗。猜不着,这都猜不着,你笨呀,连这都不知道,喝酒呗。我告诉你,我老同学何清何总经理回来了,我给他接风洗尘。你快过来陪他吃几杯酒。怎么,你有事过不来?行呀,过不来就算了,你有事你忙吧,看来我没用了,叫不动你了。说完,“啪”的一声,把手机合上。
到底有太长时间没有一起相处了,何清有些摸不清何春秋心里在想什么,本来三个人的小聚,干嘛又加进来一个外人。说好是他替何清接风洗尘的,现在叫一个外人来买单,那不变成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替他接风洗尘,这是哪跟哪呀。何清觉得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感动别扭得很。
何春秋打完电话,对何茂德说,他说他有事,过不来,明显是在耍滑头。想跟我耍滑头,门都没有。不信,你们看,等下他肯定乖乖地过来。
过了没多久,有人敲了敲门走进来。一进来,就冲何春秋有些讨好似的笑了笑,边笑边敬烟。何春秋接过烟,脸上露出开心的神情,好像忘记了刚才打电话时的不快。他介绍说,这是我的老同学,何总经理。这是罗总,我们村里这次修路的包工头。
罗总伸出双手,握着何清的手,满脸含笑,说,何总,久闻大名,请多关照。
何清也握着罗总的手,说,罗总,修路造桥,造福一方,功在后代,我替乡亲们感谢你。
何总见多识广,讲出来的话也不一样,听起来就是舒服。今日能和何总相识,真是缘份,我们就是朋友了,以后还请何总多多关照。今天晚上希望何总能给我一个薄面,这顿饭算我请何总。罗总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就转到了作东请客的事情上。何清不知那时自己在想什么事,没有马上回答罗总,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何春秋的方向看了看。
好,罗总就是豪爽。何春秋把手向下一挥,拍了板,这事我就代何总作主,就这么定了。来,吃酒,今天晚上不醉不归。
又是一轮的推杯换盏。
席间,何清上了一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罗总和何春秋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着什么。何清到座位上坐下来的时候,听到何春秋气呼呼地说,这事我知道了。他娘的,搞老子的名堂,老子收拾他,老子要是连这事都搞不掂,我何春秋的何字倒着写。跟老子作对,老子打断他的狗腿,把他关个十天半个月,叫他吃不了兜着。说完,端起酒杯,狠狠地把酒一口倒进喉咙。
不知道他是不是刚才受了剌激,何春秋接下来喝酒像是变了个人,一下子跟何清喝,一下子叫何茂德喝,一下子找罗总喝,主动轮番出击,并且都是一口干。很快,他喝高了,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打着酒嗝,大着舌头叫服务员再送两瓶酒上来。何茂德朝罗总使了个眼色,罗总很快出去了。何清扶着何春秋,说,没事吧?要不,今天晚上就先吃到这,早点休息?
何春秋摇着手说,没事,我没醉,来,吃酒!说着,他脚下一软,跌坐在凳子上,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何清心里想,不至于呀,我都没醉,他怎么就醉了呢?可何春秋确实已经实实在在醉了,手趴在桌子上,头趴在手上,大声地喘着气。于是,他和何茂德两个人半扶半拖地把何春秋拉到沙发上。
刚把他拉到沙发上躺下,何春秋哇的一声吐了,顿时,荷塘月色房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躺在沙发上的何春秋嘴里不断地嘟囔着,时而嗓门很大,时而又压得很低,一会儿说他能量大,在荷塘就没有他何春秋办不到的事,一会儿说他生不逢时,上面没有拉的,下面没有推的,干什么都是白干。慢慢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睡着了。
看着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的何春秋,何清问何茂德,这怎么办?
何茂德说,没事,不用管他。
不管他怎么办,都醉成这个样子了。何清有些不解。
何春秋没跟你讲,这宾馆是他自己的?何茂德问。
他自己的?何清反问了一句。
嗯,是他自己开的,不过是以他老婆的名义开的。要是以前,老板娘会来陪陪的,肯定不会让他这么喝,喝这么多。这几天她不在,前两天到县里办事去了。你可别小看她老婆,能量大着呢,她在县里熟人多,关系广。这次去可能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走,我送你到房间休息吧,房已经开好了。何茂德边说边朝何清眨了眨眼睛,何清感觉到何清话里可能有什么意思,可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秦紫现在这么厉害!何清情不自禁地感慨,他自己也弄不清是褒还是贬。在他的印象中,秦紫一直就是二十多前的模样,唇红齿白,温婉贤淑。
何茂德朝四周仔细看了看,又看了何春秋一眼,小声地说,不是秦紫,秦紫死了都三年多了。
秦紫死了?何清吓了一跳。他本来还想打听点这个二十年前自己暗恋着的秦紫的情况,不料听到的竟是她死了的消息。有那么一下子,何清好像听到自己的脑袋里轰地响了一下,思维和神经一下就断路了,整个人变得不会思考,也没有感觉,僵立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用带着疑惑的语气问何茂德,她真的死了?那神态就好像希望何茂德承认刚才他说的是假话。何茂德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不由得何清不相信。他问,怎么死的?
好像是吃药死的,都几年了,具体的情况也不清楚,你也别问那么多。何茂德边说边瞥了何春秋一眼,停了停,换了个话题,累不累?要不出去放松一下,顺便醒下酒。
不去了,我下午在芙人园洗了个头。可能是知道秦紫死了,何清觉得心情很糟糕。
芙人园?芙人园的老板娘是何春秋的干妹子。别看她年轻轻轻,可人家连上海、广州、海南都闯过,见多识广,不简单哪。我说春秋怎么知道你回来了,原来你到芙人园去了。你没在那里干别的吧?有没有看得上眼的?我替你叫来。何茂德用一种戏虐的口气说。
哦,这样呀,还有可以叫过来陪的呀,不错嘛。看来你们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嘛。我就算了,要不我替你叫一个。尽管何清从辉二的嘴里对这事有了些初步了解,他还是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同时不忘调侃一下。看样子你和春秋是那里的常客。我还奇怪,我才到荷塘,春秋怎么那么快就知道我回来了,莫非是我在明处你们在暗处?
在荷塘这鸟大的地方,有什么事还能瞒过他?那这样吧,你今天一路劳顿,也累了,就在莲香休息吧,房开好了,不用你管了。何茂德说着,伸出手来握手道别。
躺在床上有何清,可能是太长时间没回来刚一回来太兴奋的缘故,尽管一路的舟车劳顿,尽管他闭着眼睛想尽快入睡,但何清还是全无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睡不着觉,何清索性起了床,点了支烟,穿着睡衣走到窗前,透过夜幕看着远处的群山。六月的夜空,弯月如弓,繁星点点,月下的景物朦朦胧胧,像长了毛似的,能看到,却什么也看不清。寂静的夜,皎洁的月,远处重峦重嶂的山的轮廓,一切的一切显得是那么的神秘和莫测。这时何清的思维非常的活跃,天马行空,就是无法凝神。何清突然感觉到灵光一闪,脑子里有了句像诗又不是诗的话,他眯着眼睛,努力地捕捉着一闪而过的诗。黑夜点亮我黑色的思念/我在黑暗中跋涉。他想再续上两句,结果怎么也续不出来,却想起何茂德说的那句话——“秦紫死了”。他不明白,秦紫怎么就吃药死了呢?。他就这样站着,什么都不愿去想,就站在窗前,看着深邃的夜空,天空中依旧是繁星点点,月亮在白莲般的云朵里进进出出,时隐时现。不知过了多久,何清看了一下表,差不多三点了。刚好这时他接连打了两个呵欠,睡意也上来了,何清这才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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