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树叶离去,也会带走一个囚徒 江湖海 入秋不久,单位迁址,从市中心搬到三新村九组。我从住处到单位,原本抬脚即到,突然就隔了七八里地。但我决意仍做步行族,行走是我多年的偏好。单程约摸五十分钟,一天一个或两个来回,在路上,我有足够多的时间看看,想想。 常常想起东荡子。结识七年,意趣相投,心灵相惜,远甚于手足同胞。他内心强大,轻看名利,热爱朋友,钟情诗歌。和我一见如故,友爱日深。这些年,旧友新朋,去去来来,唯有和东荡子,总能推心置腹,友爱历久弥新。有时电话里聊着聊着,搁下话筒就往对方那儿跑,或我往增城,或他来惠州,或结伴至外地,什么样的话题,都能聊到一块。他当然也独自到各地游历,所到之处,不断地重复一句“江湖海是个可以托孤的朋友”。他从不吝啬对朋友的赞美,善待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跨出我住的丽日百合家园后门,就是鹅潭公园。从前到单位旧址,跨过公园即是。而今往新址,我仍选择过公园经旧址的路线。鹅潭湖如一大块翡翠,湖畔绿草茵茵,林木青葱。我喜欢波光树影,喜欢风吹在树叶上发出的细碎声响。 今年夏天,荡子和夫人小雨来惠州,往我家时我特意带他们走鹅潭公园。在公园里,荡子说:“确实是个好地方,以后可以在这儿开露天诗会。”其时,公园里清风徐徐,鲜花盛开,红的如霞,白的似雪。浮现于我脑海的是他的诗句:“微风停在鸟唱的树叶上/辽阔的草地,兰花开满如积盖的雪/我的草地,微风停在草地”。我从不掩饰我对荡子诗歌的偏爱。六年前在佛山开的一次诗会上,我背诵出多首东荡子的作品,在场者惊叹不已。次日的研讨会上,主持人还特意让我谈东荡子的诗歌。 无论是鹅潭公园,还是稍后走的城市大街边的林阴道,处处呈现南方特色的秋意。虽然还是红花绿草,仍有彩蝶翻飞,然天空变得更加高远而蔚蓝,风开始让人感觉到它的存在,迎面拂来,暗递凉意。我走在秋天,又朝着秋天的更深处行走。 同一个秋天,荡子比我晚生二十二天。他反复写到秋天:秋天近了,你差一点在喊/黑夜尚未打扮,新娘就要出发;万物的雷霆/会将粉碎的秋天送来;我见过秋天/秋天像河流/我见过棺木,棺木装着我/漂在河流的上面/当我最后离去/我只在秋天的怀里呆过一个白昼/上帝却在黑夜的林中,我看不见;一旦死去的人,翻身站起,又从墓地里回来/赶往秋天的路,你将无法前往;他已垂老,白发苍苍/宛如秋天过后的田野;秋天高了,冷风来了;他翻越的秋天没有沉甸的头颅。 一路走,一路绿色相随。我从不讳言,惠州让我留下,首先是它的水美山美。北方的秋叶,该飘舞于风中了吧?惠州的秋叶,绿绿地缀在树枝上,做大树心甘情愿的囚徒。倏忽有一片落下来,毫无理由,悄无声息落到脚前,让人不忍迈步。 荡子写树叶的诗句不少,这些诗句如圣化的秋叶,飘进我的灵魂:仿佛晴空垂首,一片树叶离去/也会带走一个囚徒;就像树叶曾经在高处/现在又回到了地上;趁河边的树叶还没有闪亮/洪水还没有袭击我阿斯加的村庄/宣读你内心那最后一页/失败者举起酒杯,和胜利的喜悦一样;他已落入井底,捧着树叶像抱住森林;它在我们面前不得不揭去遮掩他的绿树叶/神的失望在匠人的眼睛里停滞下来;凉风吹动背上的阳光,我像一片树叶/轻轻摇动;它要在人间长出它的一片小树叶。 而后便是笔直的三环北路。路面和绿化带,宛若一条宽阔的河,快速地流动着络绎不绝的车,缓慢地流动着三三两两的人。这条修成尚没几年的环城路,将三新村生生砍成两半。而走到路边,却有很好的视野,眼前大抵是豁然与敞亮的。 东荡子的作品,构成诗坛令人惊喜的异数。他是好诗的发现者,又是好诗的孕育者。他的每一首每一句,都给人出其不意之感。他将发现的惊喜传递给读者。他的诗作,兼备发现、纯粹、深邃、内敛、优美、机智、人文品质、力量锋芒等诸多元素,堪称奇迹。近年来他创作的阿斯加系列作品,首首天成,诗艺炉火纯青。这些诗,仿佛不是由诗人东荡子写出,而是他发现了它,发现了这批诗歌,这批蕴藏大美的活着的灵魂。阿斯加诗篇,短短一首,短短一句,就呈现广天阔地,纤毫幽微。 横穿三环北路,就走入迷宫一样的三新村。村民大都盖起独栋楼房,有的还开办了小型的加工厂,也残余着零星的菜地。但显然缺乏必要的治理,环村的小溪断然变成了水的遗体,散发出难闻的臭味,村中随处可见垃圾和飞舞的苍蝇。 荡子对气味和温度相当敏感,这种敏感今年简直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开会或参加活动,他大都和我同室而居。房间、被子乃至我某件衣服,稍有异味,他会第一时间发现并指出。酱香型的酒,他一闻就想吐。他对食物和环境的不信任感也与日俱增,我们多次讨论移居净土。还有,几个人坐在一起,惟有他感到特别闷热。他还常常头疼。我多次劝他少抽烟,到医院检查,找一两项适当自己的运动坚持锻炼。他总说身体没问题,又说生命在于不动。还反过来劝我少熬夜班,多学学他的洒脱。 村里的树不多,还沾满灰尘,树叶也显得无精打彩。我抄近路经过一片稍大的菜地,看到一捆尚未收割的甘蔗,立在地里挤成一团,像三新村最后的甜蜜逃到了这里。跨过九组桥,虽然仍在村中,感觉却是出村了,忽然有笛声传入耳鼓。 荡子和我第三次相见,是六年前的春天。他和三名诗友造访我的新居。参观书房时,荡子看到一支竹笛。他取了递到我手中。我吹了《茉莉花》,又吹了稍长的《姑苏行》。荡子似乎有些着迷。他说:“等我把增城新房的顶棚弄好,湖海你带笛子来,吹上一天。”之后,九雨楼的瓜棚下,我是常客,却一直没带笛子。只在某个酒后的夜晚,坐在九雨楼客厅,我接连清唱了多首民歌。今年国庆假第三天,我和几位诗友作客九雨楼,荡子邀我玩他自己发明的扑克玩法。一星期后,他就走了。 三新村北端,拔地而起的三十三层建筑,是我单位的新楼。刚栽下的绿化树瘦弱地站在风中,叶片更是小得可怜。连日夜班,让我有些恍惚。午间我梦见我走进一座寺院,有菩萨从神位走到我面前,和我握手。醒后,我看到窗外草叶金黄。 我从一楼上到十八楼,又从十八楼下到一楼。刚落地,就接到电话,荡子走了。我立即请假赶到增城,送兄弟最后一程。我看到他躺着,容颜如昨,像打一会盹就会醒来。失去东荡子,于我是一种坍塌。而今,十天过去了,我变得虚弱不堪,内心依然是什么也填充不了的浩渺空旷。我深知这失去将永久地折磨我,直到我去天堂寻他的那天。而多次的恍惚里,我又分明感觉他仍在,仍然谈笑风生,谈他的消除黑暗理论,谈他的大海捞针学说,或者什么也不说,静听我们谈论他和他的诗。 2013年10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