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溃堤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是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理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比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一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
——柳青
一、
南方雨多,经常一下就是一天。陈水生搞水利工作前前后后三十多年,一直由技术员做到局长,很清楚这雨的脾气。不过这次一下就是三天三夜,雨时大时小就是没停过。这雨在南方一年下来总会遇到一两次,所以他也不怎么在意。
偏偏A镇的水库就溃堤了,近十万方水从高处呼啸而下,冲毁了下游村子的几百间房子,淹没了大片农田,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估计有2000万。更糟糕的是十几个人在洪水中受伤,还死了3个人。死伤者家属不干了,那个地方上次遭水灾时还是在解放前,更何况这水库还是去年重修好,刚蓄满水不久,这样的水库怎么能说垮就垮呢!家属们拉着“豆腐渣工程害死人”的横幅,天天在县政府门前讨说法。媒体也在第一时间介入,不断地报道溃堤事件的进展,由于人命关天,媒体拷问的力度特别大,还把横幅内容放在报纸头版提出问责,社会上一片哗然。社会舆论渐渐失控。
县委书记被记者和家属缠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脱身回到办公室,立刻找人叫来陈水生。县委书记把办公桌擂得山响,指着陈水生的鼻子骂:“这事要是摆不平,影响了抽水蓄能电站项目进展的话,第一个要枪毙的就是你!”陈水生被骂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他比谁都清楚县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取到的抽水蓄能电站项目刚刚草签。抽水蓄能电站可是本省 “十一五规划”上的重点项目,总投资达80个亿人民币,电站建成后年发电量达45.62亿KWH,年抽水蓄能电量达60.03亿KWH,这些数字可是能转变成无数GDP,变成真金白银的。县里“脱贫”的指望就在它身上了。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为争取这个项目忙碌了一年多,而陈水生这个水利局局长更是当仁不让鞍前马后地跑,牺牲了无数的假期熬了无数的通宵做了大量工作——打报告、写申请、选址、勘察、甚至讨论拆迁方案,定安置库区人民计划,样样都要他奔波。这个项目虽然草签了,还是可能有变数的。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了水库溃堤的丑闻,县委书记能不骂娘吗?
记者就像嗜血的鲨鱼,很快就知道这个溃堤水库的工程承包商正是陈水生的妻弟黄安。后来又有消息说编辑连报纸的版面都排好了,等记者拿到确凿的证据就立刻可以把报纸交付印刷。这下漏子越捅越大,陈水生可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很快纪委的人带着一大叠检举材料过来。其中一个年轻人说:“这里一大叠都是有关你的检举材料,证明了你暗箱操作外包工程给你的妻弟黄安,造成水库溃堤的严重事故。现在纪委要求你在三天之内把有关问题都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年轻人的语气很硬,让陈水生很反感。不过反感归反感,陈水生不敢把多说半句,他知道这次要栽了。
二
陈水生立刻被停职调查,上缴了通讯工具。被纪委“请”到了一间酒店。要求在三天之内把所有的问题交代清楚。陈水生气得两天吃不下饭,也说不出话来。他气竟然连黄安都靠不住,更气的是自己清白廉洁了几十年,竟然将以自己最不耻的方式来结束官场生活。
纪委书记曾经在水利局呆过,他过来安慰陈水生:“老领导,我跟了你这么久,还不清楚你的为人吗?你看这事闹大了。我们也是例行例行公事,好向公众交代啊。只要把问题交代清楚了,这事我看也不是很大。”纪委书记的话绵里藏针,扎在陈水生心里。陈水生感觉更无地自容了,半响说不出话来。纪委书记看到这样,就说:“好了,老领导你休息一下。整理一下思路,说点什么好让我们有个交代啊。我让他们不要来打扰你。”说完他把那年轻人也叫出去了。
陈水生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了一天,一觉醒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拉开窗帘,黎明的曙光射进房间,有点刺眼。他连忙把窗帘拉上,房间重新陷入了黑暗。他从桌上摸出一根烟,手有点发抖,“啪啪啪”地按了几次打火机才把烟点着了。一个红点在黑暗中闪动。很快烟被掐灭了,房间又是一片死寂。
不得不写些什么了……
陈水生摸索着拉亮了台灯,窸窸窣窣地在桌上铺上一张纸,甩了甩钢笔。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上“陈水生,男,1952生人……”几个字,他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时祖国平静了两年,人民刚刚过上好日子,偏偏边境战火重燃。父亲一腔革命热忱,抛下妻子和遗腹子,奔赴朝鲜却再也没有回来。长大之后他从母亲的片言只语中知道了这些,但无法想象母亲是怎样把自己拉扯大的。乡亲们同情这母子俩,也时不时接济一下。就凭这,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愣是没有把他们孤儿寡妇饿死。
停顿了半刻,他又写起来。
因为是烈属,成分又红又专,他被推荐上了县里的高中。正当他准备抓住机遇大展拳脚时,高考竟然取消了。他只好回到家乡投入到上山下乡的劳动大军中了。当时家乡正在兴修水利,几个北京的水利专家下放在那里。他因为有文化基础,头脑活络,很快就在专家的指点下成了吃皇粮的水利技术员。干了几年适逢恢复高考,他考上了某农业大学的水利水电系,成了县里第一个学这个专业的大学生。80年代初期毕业后,年富力强的他投身家乡的水利工作,多次参与大规模水利工程的设计,可谓是当地水利建设的栋梁之材。短短几年间,凭着过硬的文凭,出色的工作表现,正派的生活作风赢得大家的赞誉。他从技术员做起,连升几级,从副股长到股长,继而副局长、局长,并且一任局长就是十几年。今年59岁的他,从事水利工作三十多年。在这件事以前,他所做的事情对得住天地良心。
母亲已经不在了。他的妻子温柔善良,退休后一直全职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解决他的后顾之忧。女儿很乖很能干,现在也成家立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很多人都羡慕他们的幸福生活。回想走过的路,曲折但还算平顺。自己吃的苦很多,回报也很大。
从一穷二白到今天令人羡慕尊敬的局长,从吃百家饭到今天的衣食无忧,这一切都来得很不容易。所以他一直都很感恩,像鸟珍惜自己的羽毛珍惜生活,直到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他还为抽水蓄能电站奔波劳碌。本来他和老伴的退休计划都已经想好,准备内退了。报告打上去,因为是上大项目的紧要关口,上头看重他的能力和经验硬是不让他退。他自己也想做成一件大事来为自己的水利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就坚持了下来。
可现在,他被“双规”了。在这酒店已经是第二天!这一切来得是那么快!如果不是几天前的一场大雨,水坝不会垮,村民不会死,自己的声誉也不会受损。结果一场大水把自己的美好生活冲毁了。想到这里,陈水生不禁懊恼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
“该死!”
三
本来他一直都避嫌不给黄安承包工程。做了局长十几年,从来没有给黄安开后门提供方便,黄安要做工程就和其他人一样,一视同仁统一投标。黄安实力一般,所以在陈水生手上揽到的工程寥寥无几。黄安没少在姐姐面前嘟囔什么姐夫食古不化怪不得做了十几年局长都升不了职之类的酸话。陈水生妻子是个识大体的人,前前后后也替丈夫受了不少气。
但是这个水库堤坝修筑工程招标前黄安又跑来求情,说因为金融风暴,自己的资金被压了不少,所以他还欠工人一大笔工钱。再找不到工程,解不开三角债这个死结的话,工人可能要告到法院去,让他破产坐牢。黄安好说歹说,见姐夫这次有点心软。趁热打铁出了绝招,把乡下的老母亲也搬来了,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姐夫,你做了十几年的局长,如果是其他人早提携了不少亲戚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官,重名声,以前我也不敢来求你。这次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如果我做不到这个工程我真要坐牢……我坐牢不要紧,老娘就我一个儿子,怕没人给她送终啊。我先让她住你这了……”老岳母哪见过这个场面?看到自己儿子这样,气得只哆嗦。一口气上不来,晕过去了。陈水生两夫妇和黄安手忙脚乱地把老人家送到医院。医生折腾了有三十分钟,老人才醒过来。医生一阵责怪:“老人身体那么差,你们还气她!”老人一醒来又在呜呜地哭,要儿子。好像黄安已经被抓进去,她没人送终了。妻子看到母亲这样,也哭得泪人似的。
闹了半天回到家,陈水生不禁埋怨了黄安几句。妻子这次可不干了,冲他发脾气:“老陈,你要做什么好官我不管你,以前我黄家没求过你。这次帮不上的话我也不用跟你过了。弟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了。”
陈水生看到一贯支持自己的妻子都这样说了,连忙解释:“这样做不是违反政策嘛。”
妻子更气了:“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做官,你做官。人家出入都开几十万的小车,你还开着一部旧农用车,别人的官还不是做得好好的?我也不贪钱,可是眼看弟弟坐牢,你就忍心不帮吗?”
陈水生:“可是黄安的工程队没有修过水坝,怕会出问题啊。”
妻子点着他的鼻子:“你榆木脑袋啊。黄安包工程多少年了,什么工程没见过?再说,他没技术不是还有你吗,你多去跑几趟不就完了?”
陈水生想想也有道理,自己的亲人不多,黄安就是自己的亲兄弟。他的忙一定要帮,以前自己还不是在乡亲的帮助下度过难关的?平时在饭局上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开玩笑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眼看自己就退休了,以后想帮也难。顶多自己辛苦一点,多跑几趟工地监督就是了。
黄安顺利接下了工程,陈水生却为抽水蓄能电站出去外地调研了两个月。等到他回来的时候,水坝已接近完工了。他去看了工地,认真问了黄安施工过程,建造速度是快了点,但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
结果一场雨就把这一切冲毁了。
四
陈水生写写停停,非常认真,连年轻人送饭进来也不知道。年轻人被纪委书记交待过了,也没打扰他就出去了。陈水生一口气写了好几页纸,他不单把这件事,连他的生平也交代的清清楚楚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夸父,在原野上不断地奔跑,追逐那遥不可及的太阳,喝干了黄河,喝干了渭水。在准备追到太阳的时候,渴死在路上,随手还栽下一片桃林为后人造福。而自己也追了一辈子的太阳,也在冲线的瞬间倒下——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倒下的!“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怎么能要求鹓雏呆在死老鼠堆呢?可名节就像是身上的白衣服,一旦沾上了污点,就很难洗得掉了。
突然一个念头从脑海闪过,陈水生脸色变得煞白,忙把写的东西撕得粉碎,望着厚厚的窗帘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水生才艰难地抽出一张纸继续写:“我没有贪一分钱。”但写完之后又觉得不妥。为黄安开方便之门,贪不贪钱也一样,在别人眼里都是属于贪污腐败。这句话证明不了什么。陈水生长叹一口气,把纸撕得粉碎……
他拿出纸再写:“我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女儿,对不起死掉的村民,更对不起组织对我的培养,溃堤这件事是我假借黄安的名誉转包给一对临时召集的施工队所造成的,黄安并不知情。我干了一辈子水利工作,应该最明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在临近退休的时候却不能严格要求自己,走错了一步,最终酿成大祸。希望组织原谅我,我愿意也应当承担全部责任,希望蓄能水电站项目不要因为我影响了进程。妻子女儿原谅我。水生绝笔。”
他推了写字桌堵住房门,爬出窗台,太阳已经准备下山了。朝阳太冷,日中太烈,夕阳其实是最绚烂,最温暖的。他早已和妻子计划好,退休后包一块有山有水的土地,养一些鸡、鹅、鸭、鱼,种一些果树。每天他伴着夕阳划着船回来,把鱼交到妻子的手里,这样的日子应该很舒适。
可惜,来生再会了,妻子。你会懂的!
陈水生向着夕阳,纵身跳下。
鲜血在地上重重地画上了一个感叹号!
(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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