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来了,暮临了,风紧了,水寒了,天冷了。
闭合窗帘,也闭合眼帘。扣上书页,也扣上心页。只有你,依然无遮无挡。
我知道,这样的时刻,你会来,你会在。无需耳目,我心自明,一路有你。
你在我视野之外,只在我感觉之中。你在我记忆之外,却在我感知之中。你在我言谈之外,自在我感念之中。
近了,终于接近终点了。不须抬头,不必睁眼,我清楚得很,那万物屏息般的静默里,悬着与夜同色的线。
这最后的一程,要用多久走完?
让路延长,让梦延长!
哦,让我们趁着暮色苍茫,循岁月之河泅回原点,从头来过,细细欣赏每一个脚窝里的风景。
2
人都说我是为文学而生的。我不知道这句话里是否包含一定程度的真相,也不知道这句话里褒贬的比例如何。看得见的是,文学写作是我终生的事业,我大半生都在文学这条路上跋涉,而且至死也不会改弦易辙。但我深知,父母当初生我,绝对不为文学。
我的出生是不受欢迎的,是父母困难时期的一个累赘。1958年最后一天的午后,我紧赶慢赶地来到寒风呼啸的港口小镇甲子的一个教师家庭,冒领1959年元旦的喜庆爆竹。是的,我的出生是个错误,所以,户籍册上从来就没有过关于我的正确记录,至今没有。
路的始端,边缘处,是南海之滨。海港,海岛。是的,我从海边来。小时候,我就在这海港和海岛之间往来、生活着。那里,有咆哮不息、无边无际的大海,有夏天热得烫脚、冬天风沙迷眼的无尽的沙滩,有躯干挺直默默地在沙滩上蜿蜒不绝的木麻黄林……
不。这还不是记忆中最初的风景。
我不是早慧的人,记不得婴幼期的经历,甚至几乎找不到童年的印记。因此我曾说,我没有童年。
我对家乡对童年,最初的记忆是一种味道。
腥咸,充斥所有空间。空气、阳光,甚至是水滴,都掺杂着这种黏稠、烧灼、浑浊的气味。我生相属狗,感知世界首先是由嗅觉开始的。
因海而腥。新鲜的、腌制的、晾晒的鱼虾,无不散发着种种腥味,当然有些带着诱人的香味,有些却混杂腐臭令人恶心。
因海而咸。海水是咸的,海风也是咸的,海边的一切,似乎都是咸的。
海边长大的我,从小就知道,血是腥的,泪是咸的。
婴幼期的我,是托养在外婆家的,因此我人生的第一个老师不是母亲而是外婆。虽然我并不记得幼时的人和事,但有些东西并不需要记忆,它会潜在人的身上,一辈子都在潜移默化起着作用。直到现在,回眸细察,我身后的影子,依然不是母亲而是外婆。
我与母亲,母亲与外婆,从外貌到性格,都大不一样。而我与外婆,却有太多相似。母亲年轻时有甲子第一美女之称,不但人长得漂亮,生性也很活泼,心灵手巧,能说会道。外婆和我,却是相貌平平,而且都很笨拙木讷。也许,这是另类隔代遗传吧。
哦,外婆,我可怜的外婆!留在与文学接壤处第一个脚窝里的,是外婆。用咸咸的泪水濯洗我的眼睛,让我直面腥咸人生的,就是不识字的外婆你。
外婆,我不知道,你的一生是否可称不幸。人说的人生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失子,都与你不沾边。你儿孙一大群,而且,你的子、女、媳、婿,至你已成年的孙辈,大都是体面之人,其中有几位还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人物呢。但是,外婆,每每想到你,都不能遏止地从心底涌出一声:我可怜的外婆!
外婆,你年轻时是否有过快活日子,是否有过夫妻恩爱?没有人告诉我。我只知道,在你生育了一群儿女并在继续怀孕时,外公就娶了小婆,从那时起你实际上就成了个守活寡的。几十年下来,你守得了什么?先是一顶地主婆帽子,使得你一度沦为乞婆,后来终于守大了儿女,可由儿女来供养你了。这时你已成了个啰啰嗦嗦、手脚不灵便的老太婆了。
人都说“多子多福”,焉知“福兮祸所倚”。当人老得被看作包袱的时候,多子也就多了推拒的条件。你开始了“轮伙头”(在几个儿子家里轮流食宿),你失去了自己的家,开始了真正惨淡的岁月。
我不明白,那几位舅妈为什么那么容不下你。不错,你是老实无用的那类人,不够智慧,不够识趣。作为长者,别说支使人,就连讨好也学不会。但是,由你一手抱大的我,我童稚的体验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你绝对是善良本份、与人无害、与世无争的。邻居们的深切同情也印证了这一点。正因为这样,我才那么眷恋你,才对你备受苛待如此不堪忍受。以前,大家生活不宽裕,舅妈们嫌恶你,似还可谅解,但后来已不愁吃穿了,为什么还对这么一个时日无多的老人如此苛刻,连饭也不给吃饱?不是因为穷供不起,而只是因为嫌老人迟钝、啰嗦、碍手碍脚,不愿老人活久而限食,这心也是肉长的么?!同为女人,同为人母,她们怎么不想想——她们也有老到需要晚辈照顾的一天?当然,她们与你不同,她们有工作,老了有退休金。而你与你那时代的女人们可悲之处,在于除了丈夫、儿子就一无所有。丈夫早已不属于你。儿子呢?外婆,你也曾投诉于你儿子,但除了惹起小夫妻们几次争吵、儿媳们事后倍加咒骂外,你又能得到什么?久之,儿子也倦了,毕竟爱他们的妻子;你也气馁了,毕竟要端人家的饭碗。但是,你毕竟不够超脱,于是要对亲邻抱怨,或独自嘀咕,于是又招来一次次讨伐。外婆,你怎么总学不精啊!而舅妈们却越来越精了。她们咒骂不过瘾,开了打,打得你青一块紫一块,打折了手骨,打跌了牙,打肿了眼,招来四邻指指戳戳、议论纷纷。于是,后来她们就专挑那不易见到的地方打,还拿捏出手力道,免得当场打倒……外婆啊,日子过到这地步,你怎么还死抱着个“忍”字不放?你骨子里“三从四德”的妇家之道,教你本份、教你忍让,但一个人老实得过了头,被人家不当人待的时候,还不懂得抗争,那就太可悲了!
外婆,我本可以为你出气。我恨不得让她们尝尝我捏锄把磨炼出来的铁拳头呢。可是,我一时解恨,最终受罪的还不是捏在她们手心里的你?
我曾建议我母亲,把你接到家里来住,她说怕我父亲不同意。再者,我舅父、舅妈他们也不会答应,这太损他们的面子。有儿子在,怎么能让女儿养母亲呢?尽管是早想丢弃的包袱,可以踢烂、撕碎,却绝不送人!外婆,你真不如断子绝孙的孤寡呢,那样你就可以接受人们的同情、接济。当赡养变质为嫌恶时,那“孝道”是多么残酷!而外婆,你至死也只会悲叹自己命不好,而不会想到法律,不会去分辨赡养与虐待的区别。外婆啊,你真正是老实无用!
当我有了固定职业之后,我以为多少能帮助你一点。你不是吃不饱缺零花钱吗?我就给你一点钱吧。谁知一减一并不总等于零。每次我给你钱,下次见到你,虽也可听到你说用这钱买了什么做了什么事,但更多的是因此引起的麻烦。最初是暗地里给你钱,但人家赖你偷,引起打骂;后来当他们面给,但你过后又常会发现少了钱,嘀咕的结果又是打骂;再后来你转向已沦为与你同命运、同样“轮伙头”的丈夫,把钱交他保管,我那外公竟又要吞掉你的钱,争吵起来又得到一顿拳脚!外婆啊,我不明白你这些至亲为什么都要欺负你?真应了“人善被人欺”这句话么?最后,我把钱交托给母亲,让她每月给你一点,免得你没钱花,也免得钱多了惹事。谁知她太会控制了。你去世之后,母亲辗转托人告知我——那点钱还没用完,等以后替我买成纸钱去坟前烧化吧。呜呼,可悲至此,我还有什么话说?!
外婆,你知道吗?我生平第一缕憎恨,就因你而生。“文革”时期,因父母到甲子“办班学习”,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到甲子住了一段日子。就是在这些日子里,我听到了小婆欺负你的事,说是有一次小婆揪着你的头发,把你的脑袋按在水缸里,差点把你憋死,直到我母亲在小婆手臂上咬了一口,才把你解救出来。就此,我对小婆恨得牙痒。然而那可恶的小婆,竟因我见面时不肯喊她“细嬷”(家乡口语中,外婆称阿嬷,小外婆称细嬷),而打上门来兴师问罪,外公帮着小婆把我连带着你好一顿打骂。外婆啊,那一刻,你把我搂进怀里护着,紧抵的额头让我感觉海潮决堤,眼泪和海水是一样的腥咸苦涩。
外婆,你是太木讷了。我不记得你曾经说笑过,甚至几乎记不得你说过什么话。搜索枯肠,你也就只讲过一个故事,实际上是好几个人合着讲完的——外婆娘家一个远亲,家庭成份不好,姑娘长到二十几岁才嫁入一个贫农家庭,那新郎脑子有点毛病,是个花痴。姑娘不中意这个夫婿,日夜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打裤结,那花痴新郎成了亲却圆不了房。新婚第二天,吃着午饭,新郎突然闹将起来,非要拖新娘进房行事,人进了房却还是成不了事,大吵大闹之下,这一家三个长辈(家公家婆家姑)竟然一起进房,七手八脚按住新娘子,使刀用剪地除去新娘的衣裤,终于协助花痴新郎强暴了新娘……这个故事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难以追究。人堆中小小的我,肯定没有任何表现。我只是记住了,火烙一般记住了。说实话,我的聚焦点不在新娘新郎身上,而在于那三个长辈。他们身为家公家婆家姑,男男女女,怎么可以做出此等行径!人,人性,人生,种种丑恶,想必在我遵循母训“有耳无嘴”的时期,就经由我的耳朵,如腥咸的海水般灌进我心里。
可以说,我是在不知不觉中,因袭了外婆你的木讷。
不要说奉承、哄骗、吹牛、造谣、诡辩等较高级的表达技巧,就连最基本的叙述,在我来说也属难事。于是,我习惯于被忽视、被冷落、被挤兑、被误解、被诬陷,但外表木讷的我,偏偏生就一颗敏感的心。人们都喜欢用“无忧无虑”、“天真无邪”这些词来形容童年,而我,我无法违心地认同!我想,我的不幸,在于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在家庭的位置岌岌可危——我是父母几次三番要送给别人收养(因种种原因未送成)的孩子,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清除出这个家庭。童稚的我,对这个家却有着无比的依恋。我每天提心吊胆、诚惶诚恐地缩在僻静角落里,生怕说错任何一句话惹恼父母,而导致最终被逐出家门……过分的谨慎导致反应迟钝,高度的紧张造成语言障碍。
外婆,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那一个安静的晌午,我无法想象事情将会如何演变。那一个晌午,其他人不知都干什么去了,只有我和你在灶间里煮着什么东西。当时我正看着一本连环画,看得兴起,我突然问:“阿嬷,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好吗?”你点头说好,我就讲了起来。开始是结结巴巴的、低声细气的,但你听得很入神,并作出各种不同的反应。我渐渐兴奋起来,叙述也生动、流畅多了,而我看到,你竟被我讲的故事感动得掉了泪!啊!我第一次品尝到讲述的喜悦,那喜悦让我暖遍全身。外婆,你并没有赞我讲得好,但你的反应却让我明白无误地领受了一份赞赏。我沉浸在讲述带来的喜悦里,就像一枚干枣浸在酒缸一般恣意陶醉。此后我找机会让这情形不断重复,我就像上了瘾的酒徒一样,沉醉于这阅读和讲述了。
也许是出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法则,我找到外婆你作为我的第一听众。我讲的故事带给你愉悦,你的愉悦折射给我成功的快感。祖孙两人的快乐游戏秘密地持续了好几年。我由此迷上阅读,由连环画到单行本到多卷本的大部头小说,听众也由你扩展到兄弟姐妹乃至整个家庭。啊,我无法形容,当那一次在午饭桌边,一家人围着听我讲《说岳全传》,往日在我心目中雷神般的父亲慈声说出我读不懂的繁体字时,我的心是怎样的震颤。这震颤,不再是惊悚,不再是恐惧,而是感动,是快乐,是幸福……我想如果我不说,父母永远不会知道,他们这个木讷怯懦的孩子,小时候是多么渴望着来自他们的欣赏和肯定啊!而有了父母的欣赏和肯定,家才会成为孩子温暖的窝。
所以我说,外婆你是我与文学结缘的关键人物。我生平所得的第一笔稿费,就是与你分享的。1982年,我在《汕头文艺》发表散文《记忆之芒刺》,得到了八块钱稿费(虽然此前在《陆丰文艺》发表过《闲话野草》,但那是内部刊物,没有稿费),我到邮局取了稿费,第一时间就买了你爱吃的“明糖”,跑到舅舅家找你。这是我笔耕的收获,吃在嘴里,甜到心底。虽然你过早地走了,来不及充分欣赏我另一种方式的讲述,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是我知道,外婆,你在遥远的天国,依然热诚、专注地望着我,看着那一页页我用心血写就的稿笺在不同的手中翻动,听着不同的声音讲着我编的故事。
然而,外婆,每当想要写你,一股腥咸、烧灼、黏稠的东西就鲠住了我。
外婆,记得我和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88年2月中旬。当时我在北京进修,回家乡过春节,拿着在北京跑了好几间商场为你买的绒毛帽绒毛鞋,到舅舅家看你。走近舅舅家,我就一眼看到了你,欣喜地跑过去,却看到你蹲坐在墙脚地上,费劲地往面前的脸盆拱,用毛巾撩水洗头,脸盆里,只有一点点水,混浊到乌黑,而你头上,稀疏的白发乱糟糟地打着结,还很脏。我搀扶起你,灼痛地看到你裤裆裤腿全湿透了,还沾满了泥沙……外婆啊,那一刻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说不上来,也不想说。那一种悲哀和愤怒,还有鞭长莫及的无奈,令我痛恨自己……我以远方归客的身份,强硬地要来了大盆热水,帮你洗净头发并擦干。稀疏的头发经风一吹就干了,但就是这么数得清多少根的半把白发,却可以洗得盆里的水变成乌黑,那是多久没洗头发了啊。我扶着你进了舅舅家,换上干净衣服和新鞋帽,然后,带你到我的住处去。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是无法淡定地回想那些情景。虽然我已摒弃了憎恨,生活也早已教训了该教训的,但日渐刻骨的认识是,女人生于这个男人主宰的社会本就如肉在砧,女人之间如若不相顾惜,甚至还拔刀相向或助纣为虐,那么,女人的血泪会让生活之海愈加腥咸。
许是我已有预感,这是我和你最后一次相聚。这一次,除了像往常一样让你喝猪肉鸡蛋汤,我还请朋友给你拍了照片,也拍了我和你的合影。这是值得庆幸的,珍贵的几张照片让念想有所依附。然而,其中的一张,却是如此触目惊心,令我不堪目睹,而又永难磨灭。
外婆,那是你和我的合影,应该是你手执拐杖坐在椅子上,我站立在你身后。可是,照片上,我好好的存在于我那位置,而你却不见人影,只在我身前留着一只握着拐杖的手!我看到照片的当口,呆住了,手脚冰冷。虽然我不迷信,但那一刻,我确信无疑,这是一个恶兆——外婆,你就将离我而去!果然,不久我就收到了你的死讯。
我琢磨了二十多年,也琢磨不透那张诡秘照片的成因及寓意。我相信,除了预示你将离世,那照片必定还有别的深义。整个身体不见而留下一只手握着拐杖——你是说,生命随时可能消失,要把握坚实可靠的东西?还是要我像手中的拐杖一样坚韧刚强?
外婆,你就放心吧,在天国一路走好。可以告慰你的是,我这一生和你一样老实巴交、笨嘴拙舌,但我找到了不用嘴的表达方式。而且,从你的不幸中,我找到了幸运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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