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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
眼前分明是巨幅油画《父亲》,那纵横交错的皱纹,老实巴交的神情,那西北汉子头上特有的羊肚巾,古铜色皮肤聚焦着黄土高坡长长的日照……可是印在我脑海中的却是一双大手,也是这般的布满沟沟坎坎,松弛黝黑,短而粗的十指裂痕处处,啊,父亲,那是父亲的手!我定了定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扑了上去。
可我仍然嗅到了父亲泥土般的气息。
我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有十一年了,百日时,想写百日祭,没写;周年时,想写周年祭,没写;十年时,想写十年祭,也没有写。经常自责,又经常原谅自己,父亲是太普通了,留在自己的心中就可以了。然而,此刻站在罗中立的画幅面前,我只想说:父亲,我写得太迟了。
小时候,父亲的手是我们疯玩后的憩园,我们四兄妹都有这样的经历,炎夏的夜晚,躺在骑楼下的水泥地面上,在父亲粗糙的大手的抚摸下,听着父亲说“三国”,讲“水浒”,特别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满足地酣然入睡。
父亲原来是一个教书匠,因为木讷,口才较差,更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一辈子手握教鞭的理想便破灭了,现实给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补炉匠”,我知道,这是父亲一生永远的痛!
第一次握着父亲的手,是我入学的时候,父亲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掌中,他的两只手心分别放着两张纸条,一张写着赚很多的钱;一张写着做有用的人。犹犹豫豫的我不舍地离开那张“钱”的纸条,抓起那张“做有用的人”,记得清清楚楚,厚道的父亲咧开了大嘴,加大力度握紧了我的手,使我疼痛得叫喊起来。
说不清父亲义务为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补了多少的炉子,只知道父亲不但没有成为能工巧匠,而那十指却越来越粗,越来越短,秋天刚到,便四处裂开了口子,渗透出血珠。
父亲一生“弱势”,教书时,没少受同事和调皮捣蛋的学生的气,可是他愿意,因为那是他热爱的事业;回家时没少听到母亲的埋怨和唠叨,可是他愿意,因为那是他相濡已沫的亲人;做小生意时没少受到“市管”的吆喝,可是他没办法,因为他得忍受;义务补炉时还被嫌“脚手太慢”,他只有笑笑,他说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好。
做小生意的父亲经常赚不了钱,他的东西总是比别人便宜,进的是上等的货,出手的比人家的次货加的价钱还少,小小的铺里还专门备有一个装着零钱的竹筒子,凡有老年乞丐向他讨口饭吃定不会空手而归,这样,折腾一月下来,往往只是几块或十几块钱的进项,然而,对此,父亲是十分满足的,他常常说道,我是自己动手,自食其力。况且,我们的家里,还常常有邻居或城郊农民送来的青菜,蕃薯和鸡蛋呢!
父亲很容易满足,也很随和,不管是谁的炉子坏了,他都坚持随召随到,冬天腊月,他的十指鲜血淋漓,缠上胶布后,继续着干,只要炉子修补好了,人家满意了,他便会满足地笑了,他乐呵呵地告诉我们兄妹:不为良相,便为良师,不为良师,便为优秀补炉匠。当时,我们不了解当优秀补炉匠有什么值得夸耀,后来,我们才知道,在那个温饱没有保证的年代里,是“民以食为天”啊,能够使人家的炉子节省燃料,生得起火,也是一个“有用的人”呢!
长大后,父亲的手是我们兄妹们加油的港湾,外出求学,我们都曾经从父亲双手中接过那些皱皱巴巴的角票,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只有这些了。不知是感激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握着父亲日渐干枯粗糙的手,我们都会不自觉地流起了眼泪。
岁月无情,父亲日渐衰老,可是,他坚持不让自己闲着,因为他信守着“做有用的人”,他常对人家说,有什么需要他,就告诉他一声,不能干重活细活,轻活杂活还干得来。因此,左邻右舍,楼上楼下,谁家有什么婚丧喜庆,跑腿的总少不了他,人家也喜欢他在场,因为笑容永远挂在他的脸上,做为解放前的高中毕业生,我知道生活对他不公,但他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他知道我们兄弟几个都有出息,都争强好胜,便时时刻刻提醒我们,要谦虚谨慎,要知道“山山有陵度,处处有能人”。
他天天不停地忙着,每每缴交电费、水费、电话费,他都要把几家邻居捎上,上午干不完,下午接着干,每次,都要忙上一个整天。晚年,他还专门购置了一副疏通下水道的工具,把老人家用来喝茶、钩鱼、打扑克消磨时间的功夫用在义务帮助人家疏理厕所和水沟上,每每弄到乌黑的指甲里藏污纳垢,有时还不免臭气熏天,在饭桌上经常受到讲究清洁的母亲的埋怨,而此时,父亲总像一个干了坏事的小孩一样不好意思地憨笑着。
最是难忘的是病床上的父亲,是卧病着的父亲那双失去光泽,瘦骨嶙峋的手,那段时间,父亲总伸出他紫一块黑一块的筋脉分明,没有血色的手,有时是摸摸索索,有时是凌空乱抓,仿佛还有很多未尽的事等着他去做,那几天,他常常人事不省,能动的还是那双手,有时握着我们,还握得很有力度,只是握得我的心颤抖不停。弥留之际,父亲忽然清醒了,浑浊的眼神四处搜索着,直到定定地停留在我的长子的身上,我示意儿子上前,已经几天不能说话的父亲很清楚地迸出一句话:桁儿,你以后会到大洋彼岸的。说完,又把眼睛移向我,随后便撒手人世了。
人说道父子血脉相通,心心相连。我知道他老人家要我向儿子说什么,在他的灵前,我掏出水笔,写下了二张纸条,一张写着,大财、大官、大业;另一张写着,大志、大事、大师。生于八十年代,长于九十年代,在经济社会中泡大的儿子,毫不犹豫地在我手里接过了:大志、大事、大师的纸条,我们共同在爷爷、父亲的灵前说:立大志、做大事、成大师。
现在,我可以自豪地告诉父亲,我的长子,他的长孙,当年刚满十二岁的桁儿,已经长大成人,学业有成,先后在意大利、瑞典、美国、法国等欧美国家举行的大型国际会议上发表了论文,做了书面发言,已在国际上崭露头角。澳大利亚、香港等地的名牌大学也希望他到他们那里攻读博士学位。现在,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到大洋彼岸。
远去的父亲啊,你的手下无弱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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