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我不喜欢过年,甚至可以说有一定程度的过年忧郁症。 追溯起来,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应该源自小时候的记忆,主要是过年太累,是身心俱疲的那种累。 我是在甲东半岛的几个村子长大的。那时,甲东还没有自来水,食水、用水都靠水井,而很奇怪的是,各家各户都要在过年前将家中所有物什都清洗一遍。于是,过年前那段日子,排队挑水便成为女子们的头等大事,真的是昼夜不息,直到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清洗过,再把所有的水缸、水桶都装满,才算大功告成。那时的水讲究循环利用,洗衣服摆两三个大木盆(方言称脚桶),洗第一遍打肥皂,再多的衣服、被帐都在那一盆水里解决,洗过后盆里的水浊得发黑,这水不能再用了,必须倒掉,第二盆的水是洗第二遍的,讲究点的还过第三遍水,这后两盆里的水用来洗桌椅和地板。桌子椅子一般都是木做的,没上油漆,我们会提前在去海边搂木麻黄叶的时候捎回一包细沙,到时就用一团破鱼网沾上细沙,在打湿了的桌椅上用力搓,搓完用水冲掉沙子,晒干了就看得出桌椅的干净程度。那水用到后来,尤其是洗地板时,看着就很脏,但俗话说“污秽水洗清净物”,只要用力搓洗,洗过后就显出干净。当除夕吃过年夜饭,将碗筷连同灶头、锅和锅盖都洗好,再将所有人换下的衣服洗好,真的是腰酸手痛,歇下来时只能偷偷嘘气,喘气大了会被当成叹气…… 如果只是体力方面的劳累,那当然不至于让我反感过年,毕竟过年会有平时难得一尝的好食物,有新衣服穿,有压岁钱,还有大年初一那整天的清闲。我不喜欢过年的真正原因,恐怕恰恰是大多数人所喜欢的,就是那种热闹、走亲戚拜年、礼尚往来…… 一般是初二上午,我们几兄弟姐妹便提着父母准备好的礼物,到甲子老家去走亲戚家拜年,并在其中一个亲戚家吃午饭。每到一家,自然少不了热热闹闹一番好话,手中的礼物也交替更新着,肚子里的糕点不断胀起来,口袋里的红包也依次鼓起来。至于拜年要先到哪一家,送什么礼品,中午到哪一家吃饭,父母早已安排好,由哥哥姐姐带领执行,我们几个小的只需跟随着就行。按理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也许是因为我自小性格内向,沉默寡言者往往感觉更敏锐,在那一片亲亲热热的迎来送往中,我看到的是大人们那客套里充满势利和计较,那礼包的内容及份量体现着的不是情谊而是礼数,而这礼数一经计较便变得石头般又冷又硬。记得有一年,我随哥哥姐姐到甲子拜年回家,对妈妈发表了一句文绉绉的感言,一句话竟使用了三个成语:“有的人作客是如鱼得水,我却是寸步难行、无可适从。”这话引起一阵哄笑。从此以后,我在社交应酬方面的无能便得到了公认。一年年过去,我因走亲戚拜年而产生的不适发展为不喜欢,最后发展到厌恶过年,成年后便尽量逃避,不在家过年,为的是不再走亲戚拜年。 不在家过年,也得过年。我不在家过的那些年中,有两次较为特别的记忆。 其一,是在知青场过的年。那是一个暖和得初夏似的春节,阳光灿烂,我们留守的几个知青聚在我宿舍里准备一起吃午饭。其中一位突然看着我郑重其事地问:李勤你忌不忌讳(迷信)的?我摇摇头说无所谓,让他尽管说。于是,那位场友讲了一个悲惨故事——他一个好朋友在几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阳光灿烂、异常温暖的春节中午,上吊自尽了。自尽的那人,性格和我很相似,忧郁、执拗、耿直、较真,也爱好文学。末了,那位场友断言:李勤你如果不改变性格,一定活不过三十岁!当时我不信邪地和他打了一个赌——我就不改变性格,也一定能活过三十岁!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如今我不但活过了三十岁,还活过了五十岁,而且,我的性格也基本上不变。不过,话说回来,那位场友所讲的,对我不能说没有触动。毋须讳言,我当时内心是颇受警策的。此后,我暗自对这一悲剧性格进行了分析,认为一个人既然生就了耿直而执拗、较真而忧郁的性格,确实会比常人更易夭折,甚至可以说这种人是执意与自己过不去的,那么,为了避免悲剧上演,就必须坚定信念,确立理想,增强生命的韧性。 大年初一是个必须说吉利话的日子,似乎一年的吉凶都会在这一天的言行中得到预兆。那么我在这一天不但听到了“死”,而且被断言活不过三十岁,这真够不吉利的。但正因我时时记着这个生命赌咒,才更顽强地执着于某些东西,度过所有消沉和冲动而从不偏离理想道路。所以说,吉不吉利,得看怎么对待。 另一次留下深刻印象的过年,是知青场解散后我回老家甲子教书期间。连续在知青场过了两三个年之后,长大成人的我再尝在家过年的滋味。与小时候不同的是,走的亲戚少些了,也不再收红包了(家乡的风俗是领工资的人不再收红包),提着的礼物丰富了些,但不变的是那让我不舒服的客套,以及繁琐复杂的礼数,我依然感到寸步难行、无可适从。于是,随着我的怪名声在家乡传扬开来,我也将孤僻演绎到极致。宿舍与家只是在巷头巷尾,我却硬是不回家过年。 那年与今年相似,过年那几天很寒冷,而且下着毛毛雨。从年廿八开始,便不断有人来劝说我回家,到了年三十,几个邻居同事便极力邀请我去他们家吃年饭,有人更是盛了大碗佳肴送到我宿舍。我左支右绌穷于应付,心想我既然忍心拒绝回家团圆聚餐,又怎么可能接受别人的好意及美食?最后只好在下午四点来钟弃屋而逃。我拿了一本书走向郊外,想寻个僻静去处,看看书发发呆,度过家家团圆吃年饭这段时光。但走出去才知道除夕的郊外并不僻静,到处有人祭祖,好不容易找到独立于田野的一棵榕树,只有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一家在祭祖,看着已很模糊,这算是很理想的清静地儿了。我坐进树荫下免受冷雨侵袭,看了一会书,天暗下来了就静静坐着发古幽思。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一暗,一老一少立于我跟前。我明白了这是刚才不远处祭祖的人。老伯挑着担子,打着雨伞,左手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问我干嘛待在这里不回家,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了?我愕然,简单回答说我没事,只是在这里图个清静。老伯接着说了许多规劝开解的话,说父母责骂、家里人吵架都是常事,千万不要想不开……我再三解释都不行,老伯反反复复地喃喃说着那一套劝世良言,看样子是决心“救人救到底”了。看着这一老一少在冷雨中颤抖着不肯撤退,想到他们的家人正等着他们回家团聚,我心知僵持下去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残忍,无奈中只好放弃我的自由,起身和他们一起往镇里走。一路上,老伯还是不断规劝,说他家有个女儿和我差不多大,叫我如果不愿回家就到他家吃年夜饭,到了镇子边上分别回家,老伯还停住脚步望着我走,我知道他是非看到我真正回去不可,便低头急步隐入暮色沉沉的小镇深巷…… 这一个除夕,我在寒冷中品尝了最复杂难言的滋味。也许正因为是除夕,老伯才特别地善良而敏感,才那么固执地要将孤魂野鬼般独处郊外的我“押回”镇里,而我顶住那么大的压力不回家过年,却不敢拂一个陌生老伯的好意,由此想到个人自由与社会习俗抗衡的度,明白了个性标异于共性的艰难…… 后来,我离开家乡定居惠州,过年不再那么难受了,我基本上是按自己的意愿过年,拜年活动能免则免,而朋友们来往自然并不属于我所厌烦的礼数。可以说在惠州的这二十多年,我过年的忧郁症已逐渐减轻。 最近几年,我都带着女儿去汕尾兄弟家过年。因为过年时,已奔八十高龄的父母也到汕尾来,安享四代同堂的天伦之乐。在兄弟家过年,好吃好住,不用忙活,很是安逸舒适,每次还大包小包地满载而归,更重要的是,父母兄弟已经默许了我的孤僻,我在汕尾过年可以免除一切应酬礼数。所以,虽然作客仍是我的难关,尤其是过年的时候我总是想安安静静地独处家中,但为着高龄的父母,还是一年一度前往汕尾过年,实现大家庭的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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